北风刮过屋檐,吹得织坊门板吱呀作响。麦穗站在门槛内侧,手里还攥着那枚铜勺形器,针头指向北方,像一根扎进泥土的钉子。
她把东西塞进鹿皮囊,转身走进织坊。阿禾正带着几个妇人清点茜草根,一捆捆晾干的染料堆在墙角。听见脚步声,阿禾抬头:“回来了?”
“回来了。”麦穗把采买文书拍在木桌上,“‘陇西红’是贡品了,每月二十匹,官府收。”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有人手里的陶碗没拿稳,滚到地上碎了。接着是一阵哄然叫好,几个年轻织妇跳起来拍手,年纪大的则凑近看那红印,手指不敢碰,只在边上比划。
麦穗刚松口气,就听见角落里一声低语:“一百金呢,全进了她口袋吧?”
声音不大,但屋里突然又静了。说话的是个新来的女子,面生,袖口卷着半截粗布。麦穗没应声,蹲下身假装检查梭子,眼睛却盯住那人手腕——一抹暗红线头露出来,打着绞花结,是临洮西市布商惯用的标记。
她不动声色站起身,扫了一眼登记簿。这人报的是赵家远亲,无里正引荐,来了三天了。
日头升到中天时,织机声重新响了起来。三十架织机轮转,经线绷紧,纬线穿梭。麦穗在各排之间走动,看每一匹布的密度。没人再提钱的事。
可到了下午,外头传来杂乱脚步。五个男人闯进院子,领头的穿灰袍,腰间挂着算盘,是西市最大的布商陈七。
“听说你们接了贡单?”他站在院中大声问,“价多少?”
麦穗从织机后走出来:“官府定的数,不对外卖。”
陈七冷笑:“文书能作废,罪名也能按。你若不卖,我们就去县衙告你私通胡商,哄抬物价,囤积贡品!”
几个随从跟着喊:“三十文一匹,不然砸了你的坊!”
织妇们停了手,有的缩在机后,有的低头搓衣角。那个袖口带红线的女人也停下活,悄悄往门口挪。
麦穗盯着陈七,忽然转身走向屋角。那里有个旧木箱,锁着铁扣。她抬脚踹开,箱盖弹起,铜钱堆得冒了尖。
她伸手抓了一把,扬手撒出去。铜币滚落在地,在织机底下叮当乱跳。
“每匹布,二十文工钱。”她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五文缴税,五文存公账——买染料,修织机,谁用了,记在本子上。账本在这儿,现在就能翻。”
没人动。过了几息,一个老织妇弯腰捡起一枚铜钱,看了看,又摸了摸。她走到桌前,翻开账本,一页页看过去,从春上的豆种支出,到昨夜换药的甘草花费,一笔不落。
她合上本子,抬头说:“我信麦穗姐。”
另一个年轻妇人也走上来:“我也看过了,没错。”
“麦穗姐,我们信你!”不知谁喊了一声。
声音很快连成一片。织妇们围上来,有人拍麦穗的肩,有人把铜钱递还给她。陈七脸色发青,甩袖就走,临出门还撞翻了个陶盆。
夜里,麦穗没回屋。她在田埂上坐着,啃指甲。风冷,艾草绳缠着的手腕有点痒,她没管。
白天那抹红线在脑子里绕不开。她忽然起身,折回织坊。月光斜照进来,织机影子拉得老长。她在废弃的织机下摸了摸,指尖碰到一块碎布——靛蓝底,暗红边,确实是布商的衣料。可缝线是双绞扣,细密紧实,这种手法只有郡城差役才用。
她回到登记簿前,借着油灯再看。那个自称远亲的女人,进出时间总是错开点卯,昨日傍晚还多待了半个时辰。
第二天清晨,雾还没散尽,那女人提了个小布包往外走。麦穗从屋后绕出来,拦在门口。
“去哪儿?”
“回家拿点东西。”女人声音稳,手却紧攥着布包。
麦穗伸手:“打开。”
“你凭什么——”
“打开。”
女人咬唇,慢慢解开。里面是些碎染粉,颜色比茜草深,像是混了别的东西。
麦穗一把抓住她袖口,往上捋。夹层里藏着块铜牌,拇指大小,刻着“陆”字篆纹,边缘一圈蛇形回纹。
她捏着铜牌,没说话。女人想抽手,被她反拧到背后按在墙上。
“谁派你来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麦穗把铜牌举到眼前。月光照在上面,纹路清晰。她记得这个印,御史台的人腰牌上就有类似图案。
她松开手,冷冷说:“今天起,你不准再进织坊。东西留下,人走。”
女人捂着手腕退后两步,转身快步走了。
麦穗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铜牌。她没喊人,也没烧,而是把它塞进装陶片记录的盒子里。盒底压着去年的堆肥数据,还有徐鹤留下的那张羊皮卷边角。
她走出院子,看了看天。北方的云压得很低。织坊里,织机又响了起来,一匹新布正缓缓成型。
她的左手慢慢握紧,指节抵着铜牌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