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站在院子里,左手伤口还在渗血。她没包扎,任血顺着指尖往下滴。
一滴,两滴,落在门槛石上。
太阳偏西,织坊里机声未停。阿禾带着新签了名字的妇人们继续织布,竹席上的红布叠了一层又一层。有人换线,有人补梭,没人再提烧布祭神的事。她们的手指或缠着粗布条,或裸着结痂的伤口,但动作比从前稳得多。
赵王氏蹲在自家灶台后,手里攥着一块陶片。那是她从砸碎的碗底捡回来的,边缘磨得锋利,沾着茜草汁干掉后的暗红色。她盯着那颜色看了很久,然后起身,把陶片塞进布包,藏进箱底。
夜深了,村里安静下来。狗叫过两声,又没了动静。
她摸出布包,坐在油灯下,一块块往石臼里放陶片。石杵一下一下压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粉末扬起来,在灯前飘成灰雾。她不停手,直到所有碎片都成了细粉,倒在一张黄麻纸上包好。
天还没亮,她就出了门。
染料储室的门没上锁。里面摆着三口大缸,两口空着,一口盛满茜草汁,紫红浓稠,表面浮着一层泡。她解开纸包,将陶粉倒进去。灰白的粉末落在液体上,慢慢沉下去。她用木棍搅了三圈,收手,退到门口听了一会儿,没人来。
她走时带走了木棍,顺手扔进井边的柴堆。
日头升上来,第一批织妇进屋染布。她们卷起袖子,双手浸入染缸。水有点凉,刚碰皮肤时还有些刺感,但她们习惯了。活计要紧,谁也没在意。
半个时辰后,第一个女人甩着手叫出声。
“疼!”
她缩回手,掌心发红,像被火燎过。指尖起了几个小泡,一碰就破,流出透明的水。旁边人凑过来瞧,也觉得不对劲。第二个、第三个,陆续有人喊痛。她们捞出手一看,皮开始脱,有的地方露出粉红的肉。
“这染料坏了!”
“我的手指动不了!”
哭声和骂声混在一起。有人想用水冲,可清水一浇上去,疼得更厉害,像是有东西钻进肉里啃咬。一个年轻妇人跪在地上,抱着手直抖,眼泪哗哗地流。
消息传到麦穗耳朵里时,她正在检查晾架上的经线。她立刻转身往染房走。
屋里乱成一片。地上洒了红水,混着脚印。十几个妇人围在一起,有人举着手,有人拿布捂着伤处。麦穗走近看,眉头皱紧。她伸手蘸了点染料,凑近鼻尖闻了一下,又用指腹抹开细看。
不是草毒。
这种痛是蚀骨的。她想起小时候在工地见过工人处理废铁水,手碰了那种液体,皮肤会烂到底。眼前这些溃烂,像是金属烧出来的。
她问:“昨夜到今晨,谁进过这里?”
没人回答。大家都忙,没人守着染缸。
她走出储室,沿着泥路往赵王氏家方向去。快到院门口时,看见里厨妇丈夫躺在柴垛旁,额头肿起一块,脸上有血迹。他闭着眼,呼吸微弱。
麦穗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活着。她抬头看向院子,赵王氏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握着擀面杖。
她走过去,声音不高:“你昨晚去了染房。”
赵王氏不说话,只把擀面杖往身侧移了半寸。
“你把碎陶磨成粉,倒进了染料。”麦穗往前一步,“你知道那些陶片是从哪来的吗?是你自己砸的碗。你恨我立了织坊,恨我不再让你们烧布祭神,所以你要毁它。”
赵王氏冷笑:“妖物自招灾。你们改祖器,染奇色,早晚遭报应。”
“报应?”麦穗逼近一步,“你知不知道那些妇人的手是用来养孩子的?她们要是废了,孩子就得饿死!”
“那也是她们信邪术的代价。”赵王氏扬起下巴,“我不过还天地一个公道。”
麦穗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抵在墙上。赵王氏撞得闷响,嘴里的话卡住了。
“你还记得第251章你摔碗那天吗?”麦穗盯着她的眼睛,“你捡走碎陶,我以为你是怕担责。可你现在把它磨成毒粉,放进染缸,你想害的是三十个活人!”
赵王氏挣扎了一下,没挣开。她嘴唇发白,却仍咬牙:“你毁了我的规矩……我也要毁你的命脉。”
“这不是规矩。”麦穗声音低下去,“这是人心。你怕的不是我改织机,是你再不能靠烧香念咒管住这些人。”
她松开手,赵王氏踉跄后退,靠在墙边喘气。
麦穗转身走向染房。路上碰到两个村民抬着里厨妇丈夫往医舍走。那人眼皮动了动,没醒。
染房门口挤满了人。受伤的妇人们坐在地上,手泡在盐水盆里,疼得直抽气。阿禾守在一旁,脸绷得紧紧的。
麦穗走进去,抓起那只搅染料的木棍——已经被扔在角落。她翻过来看,末端有一道浅痕,像是被硬物刮过。她忽然明白,赵王氏连工具都换了,就是为了不留痕迹。
但她忘了井边的柴堆。
麦穗走出去,直奔井台。她在柴堆里翻找,很快找到那根被丢弃的木棍。上面还沾着一点红渍。她带回染房,放进清水里泡。水刚接触木头,就开始泛出淡淡的灰白色。
果然是陶粉溶在染料里。
她抬起头,看见赵王氏站在院外,手里还拿着擀面杖,远远望着这边。
麦穗走出来,站定在门槛前。阳光照在她左手上,伤口裂开,血又流了下来。
她指着赵王氏:“你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手溃烂的女人,明天怎么给孩子喂奶?怎么拿筷子吃饭?你怎么敢动手?”
赵王氏站着不动,嘴唇抖了一下。
“我没有害人。”她说,“我只是……让该发生的发生。”
“那你现在看着。”麦穗往前一步,“她们的血流出来,不是为了祭神,也不是为了报应。是为了活下去。而你,亲手往她们的命根子上泼毒水。”
人群静了下来。连呻吟声都低了。
赵王氏终于往后退了一步。擀面杖从她手中滑落,砸在泥地上,溅起一小团尘土。
麦穗没再靠近。她转身回到染房,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撕成条,开始给一个年长的织妇包扎。那妇人一只手已经肿胀变形,另一只勉强能动。
“别怕。”她说,“我会查清这毒怎么解。”
妇人点点头,眼里含着泪。
外面传来脚步声。几个年轻男人抬着担架过来,要把重伤的人送去医舍。阿禾跟着走,回头看了麦穗一眼。
太阳移到头顶,织机声彻底停了。
麦穗站在染房中央,手里攥着那根泡过水的木棍。水珠顺着木头滴下来,落在地上,洇出一个小圈。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血顺着指尖往下流,滴在门槛石上,和昨天的血迹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