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三十六分。
指挥车内,只有服务器低沉的嗡鸣和林晚秋敲击键盘的清脆回响。
空气冷得像凝固的铁。
她没有动用任何特权,而是通过调查组内部的技术协作通道,以“分析关联人员背景”的合规名义,调取了一份加密数据包。
目标:陆承宇。
近三年的通话详单、差旅记录、酒店入住信息,像一条条冰冷的数字瀑布,在她眼前倾泻而下。
她的“真实之眼”此刻并非用于洞察人心,而是化作了一台超高精度的模式识别分析仪,在海量的数据中捕捉着最细微的异常。
一个坐标,一个时间点,被瞬间锁定。
父亲去世前一周,青禾镇。
陆承宇的手机信号,曾在这个偏远的小镇秘密停留了十八个小时。
没有入住任何一家酒店,行车轨迹的终点,却精准地指向了镇政府家属院——周德海的住址。
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但持握鼠标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她继续下挖。
十八小时后,陆承宇的航班信息显示他从市机场返程。
一则不起眼的备注引起了她的注意:航班因天气原因延误三小时。
她立刻切换接口,调取了机场VIp候机厅的监控录像。
画面中,陆承宇独自坐在角落,背影紧绷,他抬手看表的频率远超正常。
然后,他拨通了一个号码。
一个没有经过任何实名登记的、来自境外服务器的虚拟号码。
通话时长,七分零三秒。
林晚秋的目光死死盯在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戳上。
那一天,那一晚,在她结束了一场冗长乏味的纪律教育讲座后,她接到了陆承宇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没有提及任何航班延误的烦躁,声音温柔得像融化的蜜糖,他说他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没有一盏是真正属于他的。
他说,晚秋,嫁给我好吗?
让我为你亮一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
那是他第一次向她求婚。
她曾以为那是情到深处的自然流露。
此刻,冰冷的监控画面与滚烫的回忆交叠,构成了一幅极致荒谬的讽刺画。
原来,他说爱我那晚,其实已经在撒谎。
那七分零三秒,究竟是在与谁通话?
又是在为谁,编织一张足以将她网罗其中的、名为“爱情”的弥天大谎?
上午十点十一分,城郊,废弃的采石场。
风卷着沙石,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林晚秋站在断崖边,风衣的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
陆承宇的车准时抵达。
他从车上下来,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与周遭的荒芜格格不-入。
他手里甚至还提着她爱吃的城西那家店的栗子蛋糕。
“晚秋,这里风大。”他走上前,想为她披上自己的外套。
林晚秋侧身避开,从随身的文件袋里抽出一张复印件,递到他面前。
纸张在风中发出哗啦的声响。
“承宇知悉一切,勿信其言。”
陆承宇脸上的温情瞬间凝固,他的视线落在那行潦草的字迹上,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去接那张纸,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回答我的问题。”林晚秋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知道什么?”
陆承宇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迎上她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那双他曾爱到骨子里的眼睛。
“是,我知道。”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痛楚,“我知道你父亲是被迫在那份火化备忘录上签字的,我也知道张志明的死不是意外,是谋杀。周德海找到我,拿项目威胁我,也拿……你威胁我。”
林晚秋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的“真实之眼”清晰地捕捉到他瞳孔的微颤、心率的瞬间飙升、以及指尖下意识的蜷缩。
这些是恐惧、是痛苦、是挣扎。
但不是谎言。
他说的是他认知里的“真相”。
“所以,”林晚秋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底捞出来的,“你的选择,是替我,也替我父亲,去承担这份罪恶,而不是拉着我一起走出黑暗?”
“我怎么拉你?”陆承宇的音量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绝望的自嘲,“告诉你,你那个被你视为信仰的父亲,为了保全你的前途,向一个他最看不起的人低了头?还是告诉你,你的未婚夫,为了拿到项目,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成了帮凶?晚秋,我以为……只要项目顺利做完,只要把那些不该拿的钱悄悄退回去,只要周德海他们拿到想要的,这件事就能过去。我能保住你,保住你的家人,也保住我们的未来。”
他以为他筑起了一道防火墙,却没想过,那道墙本身,就是用她最憎恶的材料砌成的。
上午十一点五十分,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采石场外。
陈秘书推门下车,快步走到林晚秋身边,神情凝重地递过一个密封文件袋。
“晚秋同志,技侦的最新发现,情况紧急。”
林晚秋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报告。
几行加粗的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她的眼睛。
陆承宇名下一个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离岸账户,曾在2014年,也就是林小禾出国那年,接收过一笔来自周德海实际控制的空壳公司的转账。
名目:项目前期咨询费。
金额:十八万人民币。
不多不少,正好是当年林小禾被冒名顶替、凭空消失的那笔贫困生专项资助款。
报告的下一页,是那笔资金的流向图。
这十八万元,在账户里沉睡了三个月后,被悉数转入一个海外教育信托基金。
基金的唯一受益人,赫然写着一个名字——Lin, xiaohe。
林晚秋握着报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寸寸发白。
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的“深情守护”,所谓的“为她筑起防火墙”,不过是一场精心包装的交易。
陆承宇早已不是那个被胁迫的旁观者,而是最早的入局者之一。
他用一笔不干净的钱,为她妹妹铺就了一条光明的求学路,也为自己的爱情,买了一份看似牢不可破的“保险”。
这场以爱为名的弥天大谎,根基,竟是用腐败的鲜血浇灌而成的。
中午十二点四十分,临时指挥中心。
林晚秋面沉如水,在一份紧急申请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关于申请对承安建筑集团继承人陆承宇实施限制出境措施的报告”。
她没有将他直接列为犯罪嫌疑人,而是在“事由”一栏写下:“关键案件核心关联人,为防止其与境外涉案人员串供,保障后续调查顺利进行,建议暂列为‘辅助调查对象’。”
这是纪检工作的规范用语,却也成了她此刻唯一能为他保留的、程序内的体面。
在审批意见栏的最后,她笔尖一顿,终究还是添上了一行小字:
“若该对象能主动配合,提供本案全部资金流向与核心交易链证据,可建议司法机关在后续处理中,依法对其争取从宽可能。”
她写下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笔尖凌迟自己的心脏。
这是她作为国家干部,能给出的、最后的专业建议。
也是她作为林晚秋,为那段即将破碎的爱情,留的最后一扇门。
傍晚五点五十五分,夕阳的余晖将天空烧成一片悲壮的赤金色。
林晚秋的加密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一条短信。
没有来电显示,只有一个代码。但她知道那是谁。
“我在镇政府的旧档案室等你,有东西必须亲手交给你。”
林晚秋没有通知任何人,独自驱车前往。
那间尘封的档案室,她来过。
铁门发出“吱呀”的呻吟,被她缓缓推开。
陆承宇就站在房间中央,站在她父亲曾经办公的位置。
他没有看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
那不是栗子蛋糕,也不是任何求饶的信物。
是一只老旧的、银色的U盘。
“这里面,”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浮动的尘埃,落在她脸上,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承安集团进入青禾镇十年来,所有与周德海相关的账外资金流向、每一笔行贿的详细名单,以及……”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以及,你父亲最后一次签字前,我和周德海在办公室里的,全部对话录音。”
他将那枚U盘放在父亲那张斑驳的旧办公桌上,朝她推了过来。
“晚秋,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再继续骗你。”他的眼眶泛红,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但我更害怕,害怕当有一天你自己揭开全部真相时,你恨的,不只是他们,还有我。”
U盘在桌面上滑行,停在林晚秋的面前,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她的指节一寸寸收紧,握住了这枚冰冷的U盘,也握住了那把即将刺向所有人的——审判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