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主力在赵朔指挥下,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对新郑北面的合围。数百架攻城器械,包括高大的云梯、沉重的冲车,以及令人望而生畏的弩炮,在城外一字排开。尤其是那数千弩手组成的方阵,日夜轮番上前,进行威慑性射击。
密集的弩箭并非盲目抛射,而是精准地覆盖城垛、望楼等防御节点。咄咄咄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夯土城墙被凿出无数孔洞,木制的城楼女墙更是遍布箭矢,摇摇欲坠。守军被迫压低身体,士气在持续不断的死亡威胁下迅速滑落。
与此同时,由郤克率领的一支精锐偏师,如赵朔所料,绕过新郑,直扑东南方向的制邑。制邑是连接新郑与楚国方城方向的重要枢纽,也是新郑粮道的关键节点。郤克所部行动迅猛,一举击溃了驻守制邑的少量郑军,并开始构筑工事,摆出长期围困、切断联系的姿态。
消息传回新郑,顿时引发了更大的恐慌。制邑失守,意味着新郑不仅失去了与楚国主力可能的联系通道,更面临着被断绝外援和粮草的危险。城内存粮虽可支撑一时,但坐吃山空的绝望感,开始在所有人心头蔓延。
“晋军这是要困死我们啊!”
“制邑丢了,楚军还能进来吗?”
“听说晋军武卒攻城,破城后要屠城三日……”
各种可怕的传言在士兵和百姓中飞速流传,与之前楚国散布的谣言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末日将至的集体癫狂。尽管皇戍等人竭力弹压,甚至当众斩杀了几名散布恐慌的士兵,但恐惧如同瘟疫,已然无法遏制。
皇戍府邸,密室之中。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苍白而焦虑的脸。皇戍、公孙申以及几位掌握兵权的将领齐聚于此。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晋军攻势如潮,城外弩箭如雨,制邑已失,城内人心惶惶……诸位,如今之计,该当如何?”皇戍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接手这个烂摊子不过数日,却已感到心力交瘁。
一名将领猛地捶了一下案几,恨声道:“还能如何?楚王大军已至边境,却逡巡不前,分明是要等我新郑流尽最后一滴血!晋人狠辣,欲置我于死地!不如……不如就开城降了晋国!至少能保全满城百姓性命!”
“不可!”公孙申立刻反对,尽管他与皇戍有隙,但在此刻却立场一致,“降晋?晋人索求无度,即便不屠城,我郑国社稷亦将不存,你我皆成阶下之囚!况且,楚军就在不远处,若我等降晋,楚王震怒之下,岂能放过我等家小?”
“那难道就在这里等死吗?”另一名将领吼道,“晋军弩箭厉害,城破只在旦夕之间!到时候玉石俱焚,说什么都晚了!”
众人争论不休,绝望的情绪在密室内弥漫。就在这时,一名心腹悄然入内,在皇戍耳边低语了几句。皇戍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什么?此言当真?”
心腹重重点头:“千真万确!是从北门守将那里传来的消息,晋军射入城内的箭书上,明确写着,只诛首恶皇戍等媚楚之人,若能献城,可保公子去疾复位,郑国宗庙得以延续!”
这消息如同惊雷,在密室内炸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皇戍身上,眼神复杂,有惊疑,有恐惧,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晋国的离间计,在此刻发挥了最关键的作用。它将郑国内部的矛盾,直接引向了皇戍个人。为了活命,为了家族,为了所谓的“郑国社稷”,抛弃皇戍,似乎成了一条看似可行的生路。
皇戍看着同僚们闪烁的眼神,心中一片冰凉。他明白了,自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无论是为了对抗晋国,还是为了平息内部的异心,他都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既然晋人逼人太甚,楚王大军在外,我等岂能坐以待毙?传我将令:集中所有兵力,今夜子时,打开北门,主动出击,夜袭晋营!”
“夜袭?!”众将骇然。在晋军如此强大的弩箭威胁下,出城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没错!夜袭!”皇戍眼中布满血丝,“晋军连日佯攻,必然疲惫松懈!我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能搅乱其营垒,甚至焚其粮草,或可挽回败局!即便不能,也要让晋人知道,我郑国男儿,并非任人宰割之辈!唯有如此,才能向楚王证明我郑国血战之决心,盼其速发援兵!亦能震慑城内那些心怀二志之徒!”
这是一场绝望的赌博。赌的是晋军的疏忽,赌的是楚军的及时来援,赌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渺茫希望。
子时,夜黑风高,雷雨初歇。
新郑北门在令人牙酸的绞盘声中,悄然开启了一条缝隙。皇戍亲率郑国最精锐的五千甲士,人衔枚,马裹蹄,如同暗夜中涌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扑向不远处的晋军营垒。
起初,进展异常顺利。郑军成功摸掉了晋军外围的几个哨卡,甚至突入了一处营寨,点燃了数座帐篷,火光在夜色中腾起。
然而,就在皇戍以为得手之际,异变陡生!
呜呜呜—— 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突然划破夜空,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紧接着,原本看似沉寂的晋军营垒,瞬间亮起无数火把,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早已埋伏好的晋军弩手,从两侧的壕沟和掩体后现身,冰冷的弩机对准了冲入营中的郑军。
“中计了!”皇戍心头大骇。
赵朔早已料到,在巨大的压力下,郑国很可能狗急跳墙,行险一搏。他故意示敌以松懈,实则外松内紧,设下了重重埋伏。
“放箭!”郤克如雷般的吼声响彻战场。
嗡——! 比暴雨更加密集的弩箭,带着死神的尖啸,从两侧倾泻而下,覆盖了突入营中的郑军。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晋军的强弩展现出了恐怖的杀伤力。郑军厚重的盾牌和甲胄,在穿透力极强的弩箭面前,如同纸糊一般,纷纷被洞穿。
惨叫声、利刃入肉声、垂死哀嚎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寂静。郑军成片成片地倒下,阵型大乱。皇戍挥舞着长剑,试图组织抵抗,但一切都是徒劳。一支弩箭精准地射穿了他的肩甲,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坠马。
“撤退!快撤回城!”皇戍声嘶力竭地喊道。
但为时已晚。晋军的步兵方阵从正面压上,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将混乱的郑军分割、包围。郤克一马当先,手中长戟挥舞,所向披靡,直取皇戍。
“郑将授首!”郤克怒吼一声,长戟带着千钧之力,劈向受伤的皇戍。
皇戍举剑格挡,但重伤之下,力道已失。只听“铛”的一声巨响,他手中长剑被震飞,郤克的长戟余势未衰,狠狠劈入了他的胸膛!
皇戍身体剧震,低头看着穿透胸甲的戟刃,眼中充满了不甘与绝望,张口欲言,却只有鲜血涌出。这位在郑国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亲楚派领袖,最终血溅沙场,殒命于晋军的埋伏之中。
主将阵亡,郑军彻底崩溃,残兵败将如同无头苍蝇般向城门逃窜。然而,晋军岂会放过这个机会?弩箭如同跗骨之蛆,追杀着每一个逃跑的背影。城头守军见状,惊恐万分,慌忙想要拉起吊桥关闭城门,却与溃败的友军挤作一团,场面极度混乱。
就在新郑北门外血火交织的同时,楚国叶邑大营,楚庄王同样收到了前线急报。
“大王!郑军夜袭晋营,似已中伏,情况危急!我军是否立刻北上救援?”将领司马子反急切请命。
楚庄王站在地图前,面色凝重如水。他手指划过新郑与叶邑之间的山川河流,沉默良久。晋军布局周密,士气正盛,赵朔用兵老辣,此刻贸然北上与晋军主力决战,胜算几何?即便能击退晋军,楚国又将付出何等代价?身后的越国勾践,会不会趁机发难?
更重要的是,郑国内部已然生乱,皇戍败亡,公子去疾被软禁,剩下的力量还能在晋军猛攻下支撑多久?救援一个即将陷落的城池,是否值得投入国运一搏?
种种权衡,在他心中电光石般闪过。
最终,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更多的是属于雄主的冷酷与决断:“传令全军……按兵不动。”
“大王!”子反惊呼。
“郑国气数已尽,非人力可挽回。”楚庄王声音低沉,“我军若去,正中晋军围点打援之计!传令下去,加固叶邑防务,派出斥候,严密监视晋军动向及越国边境。郑国……只能放弃了。”
他做出了最符合楚国利益的抉择。为了一个即将沦陷的盟友,与如日中天的晋国进行一场没有把握的决战,非智者所为。他要保存实力,应对晋国接下来的兵锋,以及东南那条时刻可能扑上来的毒蛇。
新郑城下的血火,映红了半边天空。皇戍的战死,楚军的按兵不动,标志着郑国试图在晋楚夹缝中求存的努力彻底失败。这座中原枢机之城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而晋国中军大旗下,赵朔遥望着火光冲天的战场和混乱的新郑城头,知道最后摊牌的时刻,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