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木手轻颤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才渐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柳荫集笼罩在湿漉漉的水汽中，青石板路泛着冷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却掩不住一丝暴风雨前的压抑。
沧澜书场照常开张。只是今日，说书先生沈沧澜并未开讲《剑仙断情》新章，反倒在一段书收尾时，向满堂茶客告假数日，言明需外出采风寻觅灵感。茶客们虽觉遗憾，却也通情达理，纷纷预祝先生此行顺遂。
沈沧澜神色如常，举止从容，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与锐利。他交代好跑堂伙计诸事，便撑着油纸伞，踏着湿滑石板路返回湖畔旧屋。
旧屋内，洛云归早已静候多时。她换上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银发高高束起，正闭目盘坐榻上调息。感知到沈沧澜归来，她缓缓睁眼，冰蓝色眼眸清澈无波：“都安排妥当了？”
“是，师尊。书场已暂时歇业。”沈沧澜收伞立于门边，恭敬回道。
洛云归微微颔首：“甚好。这三日，你我需静心凝神，将状态调至巅峰。湖心岛之行凶险难料，不容有失。”
“弟子明白。”
接下来两日，师徒二人深居简出，旧屋周围被洛云归布下精妙的隐匿禁制，隔绝内外气息。沈沧澜日夜运转功法，温养桃木剑中的血刃本源，力求与剑灵达到完美契合；洛云归时而静坐推演湖心岛禁制变化，时而指点沈沧澜剑诀要义，切磋磨砺其临敌反应。
时间在紧张备战中悄然流逝，转眼便到了行动前一日的傍晚。
雨早已停歇，夕阳余晖穿透云层，将天边染成瑰丽橘红。沈沧澜结束调息，只觉体内灵力充盈、神魂澄澈，状态已臻最佳。他推开木门走到院中，深深吸入一口带着水汽的清新空气，望向湖心岛的方向，目光坚定。
就在这时，他无意间扫过院外通往镇子的小路，脚步猛地一顿！
暮色朦胧中，小路尽头，一个佝偻的、拄着竹杖的熟悉身影，正步履蹒跚地朝着旧屋走来——是那位布衣老妪，师伯凌霄子！
他怎么会来这里？！
沈沧澜心中剧震，下意识回头看向屋内。洛云归显然也已察觉，身影一闪便无声出现在他身侧，目光平静地望向小路尽头。
老妪走得极慢，仿佛只是寻常路过，可方向分明直指这间偏僻旧屋。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凝重。师伯此刻前来，绝非偶然！
几个呼吸间，老妪已走近篱笆院外。她停下脚步，抬起浑浊双眼，似才发现院中有人，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怯懦与惊讶：“请……请问，这里是……沈先生家吗？”
沈沧澜压下心中波澜，上前一步隔着篱笆拱手：“正是在下。老人家，您找我有事？”语气尽量平和自然。
老妪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正是前日装无名书稿的那个。她从篱笆缝隙递过来：“沈先生，前日……前日老身给您的书稿，好像……好像拿错了。那本是家里老头子留下的废稿，杂乱无章，怕是污了先生的眼。老身这里还有一本稍齐整些的，也是类似的故事，先生若是不嫌弃，或许能看看。”
说着，她又从怀里摸索出另一个稍小、同样陈旧的布包。
沈沧澜心中疑窦丛生。拿错了？师伯此举意欲何为？是借口接近，还是新布包里藏着更重要的信息？
他不动声色接过两个布包，口中道谢：“有劳老人家费心，还特意送来。”
“不妨事，不妨事。”老妪连连摆手，浑浊的眼睛不经意扫过沈沧澜接布包的左手，又飞快垂下。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犹豫：“先生……明日……是要出远门吗？”
沈沧澜心中猛地一凛！师伯果然知道他们的计划！他强作镇定，含糊道：“嗯，打算出去走走，寻些灵感。”
“哦……出门好啊，出门好……”老妪喃喃着，双手无意识摩挲着竹杖，似有难言之隐。暮色中，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担忧之色难以掩饰。
沉默片刻，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向前挪了一小步，靠近篱笆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先生……老身昨日听镇上船夫说，落星湖湖心岛那边，近来不太平，夜里总有怪光，还有……瘆人的响声。先生若是采风，千万……千万别往那边去啊……不吉利，危险……”
声音带着真切的恐惧，仿佛只是关心后辈的普通老人。
沈沧澜看着师伯眼中无法伪装的担忧，心中五味杂陈，郑重点头：“多谢老人家提醒，在下记下了，会小心的。”
老妪似乎松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先生是好人，说书也好听……可得好好的。”她说着，又深深看了沈沧澜一眼，目光复杂难言，藏着太多他读不懂的情绪。
随后，她转过身，拄着竹杖正要离开。或许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或许是心神不宁，她身体微微踉跄，竹杖没能撑稳，整个人向篱笆方向歪倒过来！
“老人家小心！”沈沧澜下意识惊呼，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左手，迅疾如电穿过篱笆缝隙，一把扶住了老妪的手臂！
动作极快，稳稳稳住了老妪的身形。
然而——
就在他左手手指触碰到老妪粗布衣袖下枯瘦手臂的瞬间！
异变陡生！
“嗡……咔……”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机括摩擦的异响，从沈沧澜那一直被宽大袖袍遮掩的“左手”手腕处传出！
同时，沈沧澜浑身剧烈一震！如遭电击！
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与本能的剧烈排斥感，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剧痛幻象，如潮水般席卷神魂！仿佛触碰的不是老妇的手臂，而是烧红的烙铁、淬毒的利刃！
他那只由珍贵木料、机关核心及自身部分本源神魂熔炼而成的“木手”，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感！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沈沧澜脸色瞬间一白，几乎要立刻松手！
而被他扶住的老妪，在手臂被触碰、听到那声轻微异响的刹那，身体也是猛地一僵！她霍然抬头，原本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锐利光芒，死死盯住沈沧澜那隔着衣袖、仍能感受到震颤的“左手”手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篱笆内外，师徒（伯侄）二人保持着搀扶的姿势，四目相对。
沈沧澜眼中满是震惊、慌乱与不解！他完全不明白木手为何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这木手与他神魂相连，如同身体一部分，从未有过这般失控！是因为师伯？还是别的什么？
而老妪的眼中，则是无比的惊骇、心痛，以及一种恍然大悟般的、撕心裂肺的确认！
木手……异响……触碰时的排斥剧痛……
这些特征，与她脑海中那些破碎的、关于断臂血雨的画面碎片，何其相似！不，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
是他！真的是他！眼前这个说书人，这个化名沈沧澜的人，就是她记忆中那个为护她而断臂重伤的徒儿！是沧澜！
百年寻觅，百年愧疚，百年等待……此刻，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得到了最残酷的证实！
老妪的嘴唇剧烈颤抖，眼眶瞬间泛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沿着深深的皱纹滑落。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
沈沧澜被师伯突如其来的泪水彻底惊呆了，扶着她手臂的左手僵在半空，进退不得。
就在这时——
“沧澜。”
一声清冷的呼唤自身后响起。洛云归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沈沧澜身后，目光平静地看着篱笆外失态的“老妪”。
她的出现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凝固了失控的场面。
老妪浑身一颤，猛地回过神，慌忙低下头用袖子胡乱擦去泪水，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重新变回那个怯懦的老妇模样，只是声音依旧沙哑颤抖：“多……多谢先生……老身……老身没事了……这就走，这就走……”
她挣脱开沈沧澜的搀扶，拄紧竹杖，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飞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小路尽头，背影仓皇而凄凉。
沈沧澜怔怔收回手，看着师伯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向自己仍在微微颤抖的左手手腕，心中充满巨大的困惑与一丝莫名的心悸。
“师尊……刚才……那是……”他转向洛云归，声音干涩。
洛云归没有回答，目光依旧望着小路尽头，冰蓝色眼眸深处波澜涌动。良久，她才缓缓收回目光，落在沈沧澜那诡异的木手上，淡淡道：“看来，你这只手……比我们想象的，藏了更多的秘密。”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先回去。明日之事，不容有失。其他的……待湖心岛归来，再论。”
沈沧澜重重点头，强行压下心中万千疑虑，握紧了微微颤抖的左拳（木手），眼中重新燃起坚定的火焰。
无论前路有多少迷雾与艰险，明日之夜，都必须闯过去！
师徒二人转身走回旧屋，关上木门，将暮色与未解的谜团，一同关在了门外。
远处，小镇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这片即将迎来风暴的宁静水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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