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残忆闪光
断仙崖的故事如巨石投湖，在柳荫集激起层层涟漪。茶客们围坐热议，或惋惜剑仙师徒的误会，或揣测最终能否破镜重圆，沧澜书场的名声也随这跌宕剧情愈发响亮。
高台上，沈沧澜收了醒木，指尖却仍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次重述那段过往，都像在结痂的伤疤上反复撕扯，痛彻心扉。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那个两度现身又悄然离去的布衣老妪。师伯绝非偶然出现，她到底想传达什么？
接下来几日，沈沧澜说书时总会不自觉分神，目光频频扫过书场入口与角落，期盼着那佝偻身影再次出现。可老妪如同人间蒸发，再也没露过面。
洛云归也将更多心神放在了书场与湖心岛。师兄的现身让她确信，柳荫集已成为风暴中心。她暗中加固了湖畔旧屋的隐匿禁制，神念如细密蛛网，反复扫描湖心岛的禁制波动，试图捕捉其中的规律与破绽。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得压人，闷热无风，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憋闷。书场内依旧座无虚席，茶客们摇着蒲扇低声闲谈，气氛却比往日多了几分莫名的躁动。沈沧澜今日要讲的，是《剑仙断情》中一段相对平缓的过渡情节——剑仙化身游方郎中，行走市井悬壶济世，暗中追查徒儿散魂的下落。
“……却说那剑仙乔装改扮，背着药箱穿行于街巷之间。她医术高明，药到病除，不多时便在镇上积攒了薄名。这一日，她行至集市中央，忽闻前方人声鼎沸，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声与恶奴的斥骂声……”
沈沧澜的声音平稳醇厚，将剑仙偶遇恶霸欺行霸市、暗中出手相助的情节娓娓道来。故事虽无之前的悲壮惨烈，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与侠义温情，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附和的议论。
讲到剑仙暗中弹指，以一道微不可察的劲风击倒恶霸时，沈沧澜下意识抬手做了个弹指的动作。为稳住重心，他身体微微倾向右侧，那伪装的“瘸腿”不自觉地更加明显，裤管下的木腿与地面轻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响。
与此同时，他垂在身侧、被宽大袖袍遮掩的“木手”，也因这动作让袖口微微滑落，露出小半截深色的、带着清晰木质纹理的手腕。
这本是转瞬即逝的细微动作，在喧嚣的书场内，几乎无人留意。
但就在这一刻——
书场角落靠近窗边的位置，那个消失了数日的布衣老妪，竟又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那里！她依旧低着头，双手捧着粗瓷茶碗，佝偻的脊背与浑浊的眼神，看上去与普通赶脚的老妇人别无二致。
可就在沈沧澜露出瘸腿迹象、木手手腕微现的刹那！
老妪捧着茶碗的双手猛地一僵！碗中茶水剧烈晃动，水花溅出碗沿，打湿了她粗糙的袖口！
她一直低垂的头颅骤然抬起！那双刻意伪装得浑浊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锐利光芒，如同两道出鞘的利剑，死死钉在了沈沧澜的右腿和那若隐若现的木手手腕上！
瘸腿……木手……
这两个特征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入洛云归的识海深处！
“呃啊——！”
一声极其压抑的痛哼险些冲破喉咙！洛云归猛地抬手捂住额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识海中，仿佛有万千钢针同时刺入，剧痛铺天盖地袭来！
模糊的画面伴随着剧烈的眩晕感，如同破碎的琉璃般疯狂闪现！
——滔天的魔气笼罩天地，黑云压城，日月无光！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挡在她身前，手中长剑璀璨如银河，硬生生接下一道漆黑如墨的恐怖攻击！
——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那道白色身影闷哼一声，右腿鲜血喷溅，踉跄后退，却依旧死死护住身后的她！
——紧接着，一只覆盖着黑色鳞片的狰狞利爪撕裂虚空，带着毁灭气息抓向那道身影的右臂！为了护住怀中某件发光的物品，那身影竟不闪不避，用右臂硬生生挡了上去！
——利爪过处，血肉横飞！手臂齐肩而断！血雨纷飞中，那道身影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带着决绝的笑意，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溢出一口鲜血！
——最后，是无尽的坠落！冰冷的黑暗吞噬一切，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与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
这些画面破碎、混乱，毫无逻辑，却带着无比真实的剧痛与绝望感，疯狂冲击着洛云归的心神！
是她！画面中那个被保护的人，是她自己！而那瘸腿、断臂的身影……是谁？！是谁为了她承受了如此重创？！
是……徒儿？是沧澜？！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在她心中蔓延！结合之前听到的“断仙崖”、“白发剑尊”，一个可怕却越来越清晰的猜想，在她脑海中浮现！
难道……眼前这个说书人讲述的《剑仙断情》，并非虚构的话本？而是真实发生在“她”与“徒儿”身上的往事？！而这说书人……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他那瘸腿和木手……是巧合？还是……
洛云归（老妪）死死盯着台上的沈沧澜，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抵灵魂！她强忍着识海的刺痛与翻涌的气血，试图从他身上找出更多证据。
他的声音，虽然刻意沙哑低沉，但某些转折处的语调，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声音隐隐重合；他的眼神，在讲述到剑仙与徒儿分离的情节时，流露出的深切痛苦，绝非演得出来；还有他偶尔看向湖畔方向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眷恋与愧疚……
这一切，都让洛云归心中的猜想愈发清晰，也愈发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心痛与恐慌！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她遗忘的过去，究竟是怎样一段惨烈的过往？沧澜他……究竟为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高台上，沈沧澜正讲到剑仙暗中追踪线索，忽然察觉到一道异常锐利的目光。那目光带着震惊、痛苦与探究，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让他浑身一僵。
他讲述的声音微微一顿，下意识朝角落窗口望去。
四目相对的刹那！
沈沧澜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看到老妪苍白如纸的脸色，看到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波澜，那眼神太过复杂，让他心惊肉跳！
师伯他……怎么了？！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难道……他认出了什么？！
沈沧澜心中剧震，握着醒木的手指微微收紧，险些失态。他连忙移开目光，强行稳住心神，继续讲述后续情节，可语速明显加快，内容也变得有些混乱仓促。
洛云归（老妪）在与他目光接触的瞬间，也迅速低下头，用宽大的袖袍遮住脸，掩饰住眼中的惊涛骇浪。但她的内心，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是他！一定是他！这说书人，绝对与她遗失的过去、与脑海中闪回的残缺画面，有着莫大的关联！
她必须弄清楚！必须！
一段书在诡异的气氛中匆匆结束。茶客们似乎也感觉到说书先生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议论着散去，却没人深究其中缘由。
沈沧澜草草收拾好醒木与折扇，目光急切地扫向角落，却发现那老妪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他心中充满了失落与不安，师伯的反应太过反常，难道真的发现了什么？
洛云归（老妪）几乎是逃离了书场。她拄着竹杖，脚步踉跄地走在回湖畔旧屋的小路上，脑海中依旧翻腾着那些血腥痛苦的画面碎片，心口的魂契烙印传来一阵阵灼热的悸痛，仿佛在印证着什么。
回到旧屋，她反手关上木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伪装的老妪容貌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洛云归本来的清冷容颜。她脸色依旧苍白，冰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混乱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百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记忆只是因道基受损而沉寂，终有恢复之日。可如今，这些被强行触发的残破记忆，却指向了一个她无法接受、也不敢深想的真相。
断臂……血雨……瘸腿……木手……
还有那说书人故事中的“剑仙”与“徒儿”……
“沧澜……”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心口的悸痛骤然加剧，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反复切割！
她必须去找那说书人问个明白！立刻！马上！
洛云归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周身气息波动不稳。然而，就在她准备动身之际，窗外湖心岛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极其隐晦、却异常剧烈的空间波动！
紧接着，一股强大而邪恶的魔气冲天而起，如同黑色毒蛇般划破阴沉的天幕！虽只是一闪而逝，却被洛云归敏锐地捕捉到！
湖心岛有变！
洛云归脚步一顿，冰蓝色的眼眸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锐利。相比起追寻扑朔迷离的过去，眼前即将发生的危机更为紧迫！
她看了一眼书场的方向，强行压下立刻前去质问的冲动。师伯的出现，湖心岛的异动，显然有人已经等不及要动手了。
“看来，有人按捺不住了。”她低声自语，周身气息变得冰冷如霜，“也好，新仇旧账，或许可以一并清算！”
她转身望向湖心岛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真相固然重要，但守护眼前人、清除潜在威胁，才是当务之急！而那说书人身上的谜团，她迟早会亲手揭开！
身影一闪，洛云归已消失在旧屋内，如同鬼魅般朝着湖心岛方向潜行而去。阴沉的天空下，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