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了,出租车开到一处田埂上,再前面是一条隧道。
我用现金付了款,下车,鞋底踩到人工铺展的水泥路。司机有些担忧的最后看我两眼,贴着保护膜的暗黑色车窗缓缓上升,将车里车外严格分开。
温热的尾气扑过我的脚踝,随后车子走远了。我爽然若失的感觉,黑云密布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周遭空无一人,田埂两边的斜坡长满枯黄的野草,远处的平行的河流如闪烁鳞片的带鱼横贯。
正是这样一个漆压压不着色调的时段适合我的这样的人,只有老天和我能够感受到的孤独。
身上还穿着母亲给我买的新羽绒服,我怕弄脏了,找了块稍微干净的地方,把高的不整齐的草杆用手掌压下去,在河边坐下。
没什么目的,我望着河面上流动的波纹抽烟,像无数个不足为奇的驻留一样,去感受寒风渗入空气的浑浊,拂过衣领袖口,扎入皮肤的刺痛。
和对面再远处,半乎被山腰遮蔽的小山村亮着光,远远投过来,面前可以看到双膝颤抖的模糊轮廓。像水像雨,烟雾缭绕下是山也不是山的景观,从未觉得他们离我这么近,简直就要压过来,把我的心肺挤出来。
这就是我所能想到的人生最后时间可以做的事情,处处透露着我的贫瘠和匮乏,一如我的人生,缺少太多鲜艳。或许这里曾经生长过鲜花,但是都无影无踪,总是万紫千红也留不住,唯有孤独乘坐河水飘忽忽远去。
每一款烟都抽一遍,我感到头晕恶心,连衣帽裹住脑袋,我侧躺在有些扎人的草地上闭上双眼。伴随咳嗽,身体里的疼痛摇晃,摇晃,干瘪树杈挂满的枯荣慢悠悠落下来。
心里计数,我和魏语是在17岁的时候从家里逃出来,我又是在24岁和宛溪结婚,亲自把自己关回来。现在我27岁,所以我决定,数到68,我就站起来往回跑,甭管前面是什么,两侧有什么,只管跑。
65……66……67……68
我猛地站起身,看都不看,发了狠的转身跑去。
隧道里倏然喷出一道远光,我不管不顾,走到路中央时,一辆车窜出来,见到我立即急刹。
就在这时,我突然停住了。短短的时间,我望着逐步铺满视野的灯光,那年盛夏的气息一闪一烁,仿佛纷纷下落的青叶拂过脑海。
砰!……
……
……
我死了吗?
记得自己被车撞了,所以我大抵是被车撞死的。
既然死了,我为什么还能思考?
可能是大脑还没死亡吧,至少我没有任何体感,这不是死了是什么?
一生也就这样了……死后什么也没有,和出生一样,起点和终点站在同一海拔,中间的起起伏伏如过往云烟,万般带不走,唯有孽从身。
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妻子,我丢下他们一个人自私的先走一步了,极其的不负责。这种通过自我毁灭来逃避道德抉择的行为,根本无法满足责任,只是让存在本身化解难题。极端解构的角度,我不过是暴露自身面对世俗准则这一困境前的无力。
但是……我奔向死亡,我被判为自由。
“孩子,你没事吧?”一个老人沙哑的声音。
我惊讶的睁开眼睛,脖子竟然还能动,我眨眨眼皮确认自己的存在。温度感知不到,就像温度这一概念被抽走般,近乎虚无的状态。但是我移动视角,身上还穿着母亲给我买的新羽绒服,双脚双腿还在,暂且没有疼痛,胸腔里挣扎的心脏仍在跳动。
“我不是死了么?”我自言自语。
“带着燃烧的心脏还在跳跃,可你怎么确定,跳跃一定是生命呢?”
我怔住,翻身,一位赤肩裸背的老人正半蹲着俯视地上躺下的我。他凌乱的头发黑中夹白,胡茬像是青苔附在他的嘴唇周边,有些松垮的眼皮底下,慈眉善目的笑眼似笑,亦似无尽的悲怜。
“老头!”我震惊的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和衣摆的灰尘,“你怎么在这里?我们好久没见了吧。”
“很久很久了,像是昨天的事情。”
我环顾四周,场地是我出事的地方,风景没有变,只是那辆车不见了,隧道里没有光,视线仔细钻进去,幽深的黑暗,仿佛住着一只绝望的黑色眼睛,那样的孤独又可怖。
“你是人是鬼?”我问道:“每次你出现,我要么睡着了,要么幻觉了,从没在我清醒的时候见过你的实体。”
“哈哈哈,”老人笑的时候,眼角的三道波纹也跟着起皱,参差不齐的牙齿露出,“我在你的意识里现身,我就是你精神的投影啊。”
“拜托,我还没活到这么大年纪,我也活不到这岁数了。”
老人摇摇头,不打算继续解释,慢悠悠的晃到河边,走过的地方,野草并未弯曲,“你刚才是想自杀吗?”
“是——也不是,”我有且只能这么说:“我不打算主观的去自杀,若是意外,我的死亡就成了理所当然。”
“如何定义死亡?心跳停止、意识湮灭、熟悉的世界将你除名?”老人的声音与河流的流动融为一体,“河水,不在乎自己是河水,它只是一味的流。你是不是太在乎自己是不是‘活着’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昏暗的光景下,纹路几乎看不出来。
“我数到六十八,”我喃喃道:“这个数字是稻草,证明我决绝行为的真实性。”
“不错的数字,介于圆满与未到,像你的人生。你以为数到六十八,就能让终点与起点合于虚无,可这只是你犹豫的停顿。”
“那我现在是什么?”
“你是一个‘之间’,”老人声音飘然:“你被卡在了选择和你选择带来的结果之间,就像这条河,不在入海口,也不在源头,只是流淌。”
风掠过,我依然感受不到体感,只有一种空旷抽离眼中的存在。
“我没死……”我低声说,心脏剧烈跳动。“但我活着又有什么用?家人为我伤心,我的妻子失去最后的依靠,活下去只是将悲伤蔓延。”
“死亡则会抹杀更多的可能,”老人手指向远处村庄的灯火。“人就像那些个稀稀落落的光点,你在乎的人还在呼吸,在乎你的人还在发呆,不要急着把漂亮的衣服当成寿衣。”
“那我又该怎么做?我一咳嗽就疼,身体虚弱。”
老人从泥土上摘下一个几乎被遗忘的野蓟花苞,放在我的掌心。“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脑海里,那年盛夏落下的青叶依稀浮现。
“我想……再见一面那个姑娘……”
“那就去做,”老人和蔼的笑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今晚发生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我能行吗?”
“不去做怎么知道。”
说完,老人不再说话,憨厚沧桑的面孔,皱纹在笑颜中逐渐化作悬空的线条。
远处传来隐约的犬吠,头顶的银河漫过天际,第一颗星星刺破了乌云。
再回头,老人已经消失了,而我低下眼睛,手中的野蓟花也变成了一枚红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