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荃每日晨起吐纳,夜来打坐修行,其余时间倒落得清闲。
或街头闲行,或陪婷婷玩笑,或静室读书习字,日子过得悠然自得。
偶尔逗弄秋生文才一二,也算增添几分趣味。
连月来的紧张终于得以松弛。
按理说,茅山内门才是他的根本归属,可那里修行森严,更有紫霄真人镇守,威仪逼人,令人心生拘束。
唯有这任家镇,烟火气息浓厚,人情温暖,成了他心中难得的栖息之所。
只是其间曾发生一件小事——地龙翻身。
所谓地龙翻身,即是大地震动。
还未显兆,苏荃便察觉地下地气躁动,如潮水般层层推进,只待汇聚节点,便会引发震荡。
以苏荃现在的境界,若真要出手镇压这股地气并非做不到,但此举实为饮鸩止渴,后患无穷。
地脉动荡,本是风水自行调和的过程。
其中牵涉到无数气机流转、阴阳交感的玄妙变化,而他眼下不过炼气化神的修为,只能凭法力强行压制,根本无力梳理这些复杂的天地之气。
纵然一时稳住局面,却会让任家镇的风水格局彻底失衡,甚至无意间引动凶煞之位,使此地沦为死地绝地,百十年内不得安宁。
毕竟尚未踏入炼神还虚的地仙层次,尚不能随心所欲地引导地脉走势。
正因如此,苏荃并未轻举妄动,而是径直寻了任老爷,让他将灾祸将至的消息公之于众,劝居民暂避山后。
有任发出面主持大局,又有苏荃这位高人背书,百姓们自然深信不疑,纷纷提前收拾细软,扶老携幼撤离镇中,迁往后山开阔地带。
那边早已由任府出资搭起成片帐篷,供全镇之人临时栖身。
翌日入夜。
轰——
一声沉闷巨响自地下传来,大地猛然颤动起来。
人们纷纷冲出帐篷,虽惊却不乱。
先前早有警示,心理已有准备,加之任发特地调来下风村的兵丁维持秩序,混乱很快便被控制。
不多时,众人已在空地上站定,远远望着任家镇的方向。
黄土翻滚,屋宇崩塌。
那些高门大户的楼阁接连倾覆,而寻常人家的矮屋虽不高,却因墙体松脆、梁柱腐朽,反倒更快地化作废墟。
幸而家当早已搬离,且任发当场承诺,日后重建所需木料砖石皆由府上承担。
故而人们脸上虽有惊惧与惋惜,却无人哀嚎恸哭,更无绝望之色。
这般年月里,能有一方安稳落脚之地,已是难得福分。
九叔立在一旁,凝望远处尘烟蔽天,不禁叹道:“面对如此天地之威,人力何其渺小?终究只能顺其自然罢了。”
“正因如此,世间才有修道之门,才有人舍凡俗而求大道。”
苏荃低声接话,“修习丹道,所图不过是长生自在四字。
所谓自在,便是不再受天地拘束,不为风雨雷电所扰。”
“我们冒魂飞魄散之险追寻天仙之路,不正是为了摆脱这种无能为力的境地吗?”
“唉……”
九叔轻叹,摇头苦笑:“只可惜我资质平平,生不逢时,又缺那破釜沉舟的决意与胆魄,无奈之下才走上旁门左道。”
“既然已选此路,便没有回头可言。”
苏荃拍了拍他的肩头,温言宽慰:“再者,师兄这些年斩妖伏魔,功德累积甚多。
待百年之后,即便不成正果,入地府谋个冥职,也足以超脱轮回苦海,免受病痛衰老之折磨。”
“冥职么……”
九叔喃喃低语,“将来,还能有这条路可走吗?”
苏荃垂下眼帘,默然不答。
如今天地灵气日渐枯竭,连地府都在动荡变迁,未来之事,谁又能说得准?
地动持续了将近一夜,许多人辗转难眠,彻夜未寐。
几位富户则聚在一处,商议日后如何重建家园。
有人提议干脆趁此机会修筑城墙,一来可防外敌,二来也能升格为城,从此改称“任城”。
任发略一思忖,便婉拒了这一建议。
任家镇之所以多年未遭军阀觊觎,一是自有武装护卫,二是因其仅是一镇,无墙无险,毫无扩张野心,令各方势力不屑动手。
可一旦筑城设防,性质就变了——那是宣示主权,等同挑衅。
商场沉浮数十载,宦海风波见得多了,他一眼便看透其中利害。
“苏先生!”
此时苏荃掀帘进帐,众人连忙起身拱手行礼,任发亦含笑相迎:“贤侄啊,这次全靠你预警,全镇上下都欠你一条命!”
苏荃摆手笑道:“任家镇于我而言,亦如故土。
力所能及之事,何须多言。”
他又说道:“任伯父,地气已渐平息,明日天亮后便可归镇,着手重建事宜了。”
“哦?”
任发精神一振,连连点头:“好!太好了!”
“我这就安排人手,先给大伙把屋子盖起来。”
笼络人心的本事,他自然也有一套。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地面那股晃动终于停歇。
在众多兵丁的护卫下,镇上的百姓陆续踏上归途。
此刻的任家镇早已面目全非,放眼望去尽是倒塌的屋梁、碎裂的砖瓦,残墙断壁间依稀还能辨出旧日街巷的轮廓。
不少人站在废墟前低声抽泣。
虽说有任发的承诺在先,可这里终究是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多少情分早已扎根心底,那些念旧的人一见此景,心头酸楚便再也压不住。
几位富户早前就已商议妥当,重建的事宜推进得极快。
各家的地界依旧照旧划分,建材也早就备齐——几日前苏荃提起地龙翻身的征兆时,任发便已派人赶去县城采办。
更不必说苏荃只是轻轻抬手,空中便浮现出成百上千个纸人。
这些纸人并非出自系统造化,没有煞气雷光护体,身子单薄得很,稍稍用力便可能撕裂。
可它们不知疲倦,力气又比寻常壮汉略胜一筹,干些粗活重活正合适。
此前苏荃施展这类纸术已有数回,镇民们见怪不怪,初时惊异一阵,过后也就习以为常。
反倒觉得这些纸人比真人好使唤,任劳任怨,从不喊累,除了不会言语、动作僵硬些外,几乎挑不出毛病。
只是如今满目疮痍之中,唯独苏荃那间白事铺子完好无损,显得格外扎眼。
不过是一栋寻常木屋,因得了系统的加持,成了阴阳交汇之所,自带几分玄妙气息。
加上这一年多来他常在此处修行吐纳,阴气与灵气日夜汇聚,院落虽小,却早已悄然蜕变。
虽未真正化作灵地,但撑过这场大地震已是绰绰有余。
“果然是得道之人。”任发环视庭院,连墙皮都未曾剥落一道,不禁叹道,“连住的地方,都跟凡俗不同。”
任府却已塌了大半,仆人们又被任发派去帮贫苦人家搭棚安身,这几日,他只得带着女儿任婷婷暂居苏荃家中。
其余任家人则各自在镇上寻亲靠友,勉强落脚。
屋内陈设如旧,唯有茶具笔墨散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