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劳顿十数日,京城那巍峨的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显现。灰蒙蒙的城墙垛口如同巨兽的背脊,横亘在冬日苍茫的天际线下。越是靠近,官道上的车马行人便愈发稠密,喧嚣市声透过车厢壁隐隐传来,与蓟州边关的肃杀寂静恍如两个世界。
城门口,早有得了消息的田府管家带着几名仆从在此等候。见到车队,连忙迎上前来。管家是个五十余岁的精干老者,见到被毛骧搀扶下车的陈远,眼眶顿时就红了,上前便要行大礼:“老奴……恭迎公爷回府!”
陈远虚扶了一下,看着老管家激动的情状,心中也是微暖:“福伯,不必多礼。家中……一切都好?”
“好,都好!夫人和公子、小姐日日盼着公爷呢!”福伯连忙回道,一边引着陈远登上早已备好的、更为舒适的暖轿。
穿过熟悉的街巷,轿子最终在一座不算特别宏伟,却透着清雅气息的府邸前停下。朱漆大门上方,“田府”的匾额依旧。听闻动静,府门大开,夫人陆氏领着一名少年和一位少女,带着一众仆妇,已等在门内。
陈远踏出轿子,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夫人身上。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袄裙,发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容颜虽添了岁月的痕迹,目光却依旧温婉沉静。她看着陈远,嘴唇微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回来了。”声音微微发颤。
“父亲!”那少年,正是他的儿子陈瑜,已是挺拔的少年模样,激动地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眼中满是孺慕。旁边的长女陈萱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眼圈微红,福了一礼:“父亲安好。”
看着至亲的容颜,听着那一声声呼唤,陈远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涌动,喉头有些哽咽。他离家时,儿子尚幼,女儿也还是个小姑娘,如今都已长大成人。他上前一步,轻轻扶起儿子,又对女儿点了点头,最后目光落在夫人脸上,低声道:“回来了……让你们挂心了。”
简单的几句话,却仿佛耗尽了力气,引得他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陆氏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另一边手臂,柔声道:“外面风大,快进府吧,屋里暖和。”
踏入府门,绕过影壁,熟悉的庭院景致映入眼帘。虽已是冬季,院中松柏依旧苍翠,角落里的几株老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这里没有总督行辕的威严肃穆,没有边关的凛冽风霜,只有家的安宁与温馨。
回到正房,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陈远被安置在铺着厚厚垫子的软榻上,陆氏亲自端来参汤,看着他喝下。儿子和女儿围坐一旁,七嘴八舌地说着家中琐事,京城趣闻,试图驱散父亲眉宇间的病气与倦色。
陈远靠着引枕,听着儿女的话语,看着夫人忙碌的身影,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京华的烟云,权力的浮沉,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府邸的高墙之外。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这短暂的宁静之下,并非全无波澜。他辞官归来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明日,后日,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探访,那些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必将接踵而至。太子太保的虚衔,虽无实权,却也是一种身份,让他无法彻底从这京华烟云中抽身。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温暖的家中,他可以将那些纷扰暂且放下。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家中熟悉气息的空气,感受着那份失而复得的平淡与温情。
归途的终点,终究是到了。而新的生活,或者说,属于“陈远”的、迟来的生活,也即将开始。只是这开始,是真正的安宁,还是另一场无声风雨的前奏?他暂时不愿去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