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死城不渡生魂,只收冤骨。
姜白一步踏过白骨桥的尽头,走入城门。
城内的景象光怪陆离。
街道是惨白的骨骼铺就,建筑是嶙峋的骸骨堆砌。
长街之上,形态各异的鬼魂麻木游荡,一遍遍重复着生前的执念。
姜白的出现,像一滴滚油溅入死水。
他身上那股过于纯粹的生机,对于这些饥渴了千百年的冤魂而言,是无法抗拒的极致诱惑。
一瞬间,整条长街的麻木被彻底撕碎。
所有鬼魂停下了动作。
它们齐刷刷转头,成百上千双空洞、怨毒的眼睛,死死盯在姜白身上。
下一刻,尖啸从四面八方爆发。
鬼潮化作黑色的洪流,从街道的每一个角落,向着姜白疯狂涌来。
姜白站在原地,甚至没有去碰腰间的惊魂铃。
他打开背后的金丝楠木箱,取出一张空白的戏曲脸谱,和一支蘸饱了朱砂的毛笔。
他看着汹涌而来的鬼潮,眼神专注。
“怨气驳杂,色泽灰暗,做不了主色。”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匠人看待劣质原料的失望。
就在鬼潮即将淹没他的前一刻。
“都给本王……滚开!”
一声尖利如刀的唱腔,从长街尽头最高的白骨戏楼上传来。
声音里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诡异的韵律。
汹涌的鬼潮被这声唱腔硬生生逼停。
一些低阶鬼魂甚至被当场震得魂体涣散,哀嚎着退入阴影。
长街,再次空旷。
姜白抬头,望向戏楼。
戏楼顶端,一个身影凭栏而立。
它身穿华丽蟒袍,头戴紫金冠,脸上画着一张浓墨重彩的净角脸谱,白底黑眉,眼角勾着一抹妖异的红。
手中,握着一杆丈八长的方天画戟。
鬼王,粉墨登场。
“活人……”
鬼王开口,声音忽男忽女,拖着长长的戏腔。
“本王闻到了你身上那股鲜活的‘味道’,那是比任何琼浆玉液,都要甘美的芬芳。”
它从戏楼顶端一步步走下,脚下无中生有,凭空生出森白的骨阶。
“崔判官传下法旨,说你是人间来的‘贵客’,让本王好生‘招待’。”
它走到姜白面前,用方天画戟的末端,挑起姜白的下巴。
“告诉我,你想怎么个死法?”
“是愿意成为本王这身戏袍上的一缕金线,还是想变成我这脸谱上的一抹新彩?”
姜白没有理会下颌上冰冷的戟杆。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那张脸谱上。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你这脸,画得不对。”
鬼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它纵横枉死城八百年,自封“伶王”,这是第一次,有活物敢质疑它的“妆容”。
“白底,为奸相,主阴险。你手握兵器,身着蟒袍,当是武将。”
姜白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鬼王脸谱的眉心。
“眉心勾得太死,全无杀气。”
“眼角的红,用的是寻常女鬼的胭脂泪,怨气太薄,压不住这身蟒袍的煞气。”
“至于这嘴角的墨线……”
姜白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大师傅看见学徒糟蹋好料时的痛心。
“粗细不匀,收笔无力,像是赶着上台,随手抹的。”
伶王的魂体剧烈波动起来。
姜白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滚烫的钢针,精准地扎在它神魂的痛处。
它这身行头,正是当年被奸臣所害,临死前,穿着戏服被斩于阵前,怨气冲天才化作如今的模样。
脸上的妆,是它最大的执念。
也是它最强的力量来源。
此刻,这份执念与力量,正被一个凡人,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逐条批驳。
“你找死!”
伶王怒吼,唱腔破了音。
它手中的方天画戟卷起一道能撕裂魂魄的阴风,直刺姜白心口。
姜白没动。
他只是将手中那张空白的脸谱,往前一递。
“别急。”
他另一只手里的毛笔,动了。
笔尖朱砂,在空白的脸谱上,画下了第一笔。
一只眼。
一只怒目圆睁,眼角上挑,充满了无边煞气的,神将之眼。
这一笔落下的瞬间,伶王刺出的方天画戟猛地一颤。
戟尖上凝聚的阴风,凭空削去了一半。
伶王大惊。
它感觉到自己与枉死城之间的怨气联系,被什么东西强行切断了一丝。
姜白没有停。
第二笔,第三笔……
他下笔如飞,笔走龙蛇。
他每画一笔,伶王脸上的油彩便会莫名地淡去一分。
那些色彩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它脸上活生生剥离,化作一道道流光,争先恐后地汇入姜白的笔尖。
而姜白手中那张脸谱,则多出一道鲜活如血的线条。
他在夺“色”。
将伶王积攒了八百年的怨气、煞气、执念,这些最顶级的“颜料”,强行从它的本源中剥离出来,画在自己的作品上。
“不……不可能……”
伶王惊恐地后退,它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飞速流失。
那张与它神魂相融的脸谱,正在被人用一种它无法理解的方式,“卸妆”。
“妆面,太花了。”
姜白的声音响起,手中的笔,也画下了最后一笔。
一张全新的脸谱,完成了。
红底金边,浓眉虎目,眉心一道闪电纹。
煞气冲天,威严赫赫。
而在他对面,伶王脸上的油彩已经褪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苍白、惊恐、属于一个普通书生的脸。
它身上的蟒袍,手中的画戟,随之寸寸碎裂。
最终化作最原始的阴气,消散在空气中。
“现在,干净多了。”
姜白看着那张新的脸谱,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吹干上面的朱砂,将其小心地收入箱中。
然后,他抬头,目光越过那个瘫软在地的书生魂魄,看向了长街的尽头。
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身影。
每一个,都散发着远超伶王的恐怖气息。
有身形如山,浑身长满嘴巴的饕餮鬼王。
有千娇百媚,裙摆下却是累累白骨的画皮鬼王。
有手持哭丧棒,身后跟着一支无声送葬队伍的无常鬼王。
它们,是枉死城真正的统治者。
它们看着姜白,眼神里再无轻蔑与贪婪。
取而代之的,是山一般的凝重,海一样的忌惮。
以及一丝被挑起原始凶性的疯狂。
姜白看着它们。
像一个走进了染坊的画师,看着那一排排颜色各异,等待取用的染缸。
他的目光,在众鬼王身上一一扫过。
最后,停在了那个画皮鬼王的身上。
“你,”他开口,指了指它,“皮相不错,颜色也正。”
“你的皮,我收了。正好缺张好纸,画一出旦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