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前龙雅坐在铁丝网围栏顶端，长腿随意晃荡着。
指尖陷进橘子皮里，一股清冽的香气迸溅开来，混入夏日下午黏稠的热浪中。
他眯着眼，目光胶着在场内墨发少年身上，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脚步慢了半拍哦，小凛司。”他朝下喊，声音不高，却轻易割开空气。
神崎凛司正全力应对发球机喷射出的高速球，闻言手腕几不可查地一僵。
球拍触球的瞬间，力道泄了三分，回球软绵绵地砸在网前。
他抿紧唇线，没回头，只深吸一口气，再次绷紧全身肌肉，迎向下一球。
第五天了。
这家伙像片甩不掉的影子，阴魂不散。
神崎后槽牙无意识地磨了磨。最可恨的是，那家伙随口抛出的每一句点评，都像根毒针，精准扎进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痛处。
“你的‘虚无之球’很有意思，但过度依赖它会限制你的发展哦。”
——那天龙雅这么说，神崎当时报以冷嗤。
可接下来三天，他主动使用这招的次数锐减。
今天，龙雅格外沉默。
只听得见他慢条斯理剥橘子的细碎声响，一瓣接一瓣。
那目光却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脊背上，比烈日还灼人。
训练结束的哨声吹响。
神崎抓起毛巾用力擦过下颌滴落的汗珠，刻意忽视围栏上方的存在。
他收拾球拍和水壶，目不斜视走向淋浴间。热水冲刷身体时，他近乎祈祷地希望那混蛋已经走了。
希望落空了。
推开淋浴间的门，龙雅斜倚着一辆不知从哪弄来的破自行车，单脚支地，正好堵在训练营大门口。
夏末的风拂起他额前不羁的黑发。
“哟，小凛司。”他笑得像遇见老友，“训练辛苦了。带你去个地方，有好东西。”
神崎绕开他：“没兴趣。”
“别这么绝情嘛，”龙雅蹬着车，慢悠悠跟上，“有家店的橘子派，说是全美国日系第一也不为过。赏个脸？算我赔罪，这几天好像吵着你了。”
神崎猛地停步，终于正眼看向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龙雅脸上玩笑的神色淡去几分，只嘴角还噙着笑。
“觉得你很有意思，想交个朋友。而且——”他声音压低，带着点蛊惑的意味，“我知道你一直在尝试把‘虚无’的特性融进别的技术里。说不定……我能给你点建议？”
神崎瞳孔微缩。这家伙总能一眼看穿他最深的想法。这种被洞悉的感觉令人脊背发凉，却又像暗夜里的火光，诱得飞蛾不由自主扑上去。
“十五分钟。”神崎听见自己说，“就十五分钟。”
龙雅脸上笑容绽开，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车。保证不亏待你的舌头。”
神崎迟疑了一瞬，侧身坐上后座，身体绷直，尽量避免接触。
龙雅低笑一声，脚下用力一蹬：“抓稳。”
车猛地向前冲去，神崎下意识攥住龙崎腰侧的衣料。风迎面扑来，裹着身边人身上清爽又顽固的橘香。阳光被道路两旁的树筛落，碎金般在他们身上跳跃。
“你经常这么随便载人？”神崎忍不住问。
龙雅回头瞥他一眼，眼梢吊着点儿漫不经心的风流：“只载特别的那个。”
神崎闭了嘴。大约十分钟后，龙雅在一个毫不起眼、门脸窄小的小铺前刹住车。
“就这？”神崎挑眉，全美国日系第一的橘子派藏在这么个地方？
“宝贝都藏得深。”龙雅推开门，老旧铃铛叮当作响。
店内烘焙的甜香瞬间包裹上来。柜台后一位老妇人抬头，看见龙雅，笑容堆满眼角：“龙雅君，好久不见。老样子？”
“两份，田中奶奶。”龙雅熟门熟路走向窗边小桌，示意神崎坐下。
派很快送来，外表朴实无华。神崎切下一角，酥皮碎裂，温热的柑橘香气蓬勃而出。他送入口中，眼睛微微睁大。派皮酥脆，内馅酸甜平衡得极妙，橘子的清香毫无保留地冲击着味蕾。
“怎么样？”龙雅托着腮，看他。
“还行。”神崎语气平淡，却又切了更大一块。
龙雅低笑，也开始吃自己那份：“好东西和好网球一样，不靠花架子，靠内在。”他三两口吃完，吸掉指尖的碎屑，看向神崎，“现在能说了？关于‘虚无’。”
龙雅慢悠悠喝口冰水：“你的‘虚无’难以复制，因为它不只是个技巧，是你这个人的外化。你想把它融进别的技术，思路对，方法错了。”
神崎身体不自觉前倾。
“你是在硬拆硬装，像把橘子皮和果肉分开再乱塞进别的水果里，最后哪样都不对味。”
龙雅用叉子轻点餐盘，“你要做的是抽出那点‘精髓’——对旋转和力量那种精妙的掌控力，让它变成你骨子里的东西，自然流到所有技术里，而不是生拼硬接。”
神崎默然。这话戳中了他这些天所有别扭和不顺畅的根源。
“那你怎么能模仿？”他追问，带着不易察觉的不甘，“哪怕不稳定，但像。”
龙雅笑容里掺入一丝神秘：“个人秘密。不过可以告诉你，我‘偷’的不是技术，是技术后面的‘本质’。”他忽然向前探身，声音压得更低，“而你的‘本质’，特别难抓，像要捏住一缕烟。”
神崎呼吸一窒。距离太近，他能清晰看见龙雅眼底自己的倒影。那种被彻底看透的感觉再次袭来，带着危险的吸引力。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龙雅靠回去，耸肩：“好玩。想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好的‘玩具’得适当保养和点拨，对不对？”
神崎冷下脸：“我不是任何人的玩具。”
“那就证明给我看啊。”龙雅笑着，眼里是明目张胆的挑衅，“用你实实在在的成长来打我的脸，告诉我你是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
神崎盯着他看了几秒，蓦地起身抓过背包：“派谢了。我会证明，但不是为你。”
他转身推门而出，铃铛乱响。龙雅带笑的声音追出来：“等着哦，小凛司。”
门外阳光刺眼。神崎深吸一口气，某种决心尘埃落定。
龙雅透过玻璃窗看那背影走远，嘴角弯着。老妇人来收盘子，温和道：“新朋友？”
“算吧。”龙雅捻起桌上神崎留下的硬币，在指间一转，轻笑，“特别有趣的一个。”
……
次日训练，神崎彻底改变了思路。不再生硬拆解“虚无”的动作，只专注捕捉那份对旋转精妙掌控的“感觉”，让它自然而然流淌在每一次挥拍里。
效果惊人。控球精度飙升，回球带上了难以捉摸的飘忽，陪练的队友失误频频。
“神崎，今天状态神勇啊！”休息时队友擦着汗感叹，“球比平时难接多了！”
神崎只点点头，目光下意识扫过围栏顶端——空无一人。但那家伙的存在感却比在场时更强烈地钉在他的意识里。
午休时，他独自到训练场后的树林空地加练发球。尝试将那种旋转控制灌注进去，让球过网后产生更剧烈的变化。
几次尝试后，一记发球过网后急速下坠，落地后几乎贴地滑行。
“不错嘛，举一反三。”
神崎蓦地回头。龙雅不知何时靠在一棵树干上，手里抛接着一个橘子。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龙雅接住橘子，指甲掐进皮里，“看你投入，没忍心打扰。不过——”他咬下一瓣果肉，声音含糊，“发力方式还是有问题，肩膀太紧。”
神崎想反驳，但右肩残留的酸胀感让他闭嘴。他不情不愿地问：“怎么调整？”
龙雅三两口吃完橘子，拍拍手走过来：“我示范下？”
神崎犹豫一瞬，递过球拍。龙雅掂了掂：“啧，拍线绷这么硬，肩膀不僵才怪。你这打法该用低点张力，增加控球感。”不等回应，他已拿球，信手一记发球。
动作流畅得像呼吸。球划出饱满弧线，过网后疾坠，弹起高度低得惊人，旋转却强烈得带起细微风声。
“看明白了？”龙雅递回球拍，“用腰发力，带肩，别只用手臂。你的‘虚无’不也是全身协调发力？”
神崎接过，若有所思。他尝试模仿龙雅的发力的节奏，果然顺畅不少。
“为什么帮我？”他忽然问，“你说我是‘玩具’，玩具坏了不该正好换新的？”
龙雅夸张地捂心口：“哇，小凛司好伤人心。我是那么随便的人？优质玩具得精心保养，才玩得长久嘛。”
神崎瞪他一眼，决定不再搭理这满嘴胡话的家伙，转身继续练球。
龙雅看着少年专注的侧脸，笑容里掺入一丝认真。他见过太多网球天才，但像神崎这样拥有独特“本质”的凤毛麟角。难以模仿，甚至难以理解，却散发着危险的吸引力。
“对了，”龙雅忽然开口，“明天下午空出来。”
神崎停动作，挑眉：“为什么？”
“带你去个地方。”龙雅笑得不怀好意，“绝对对你有用。别忘了你欠我人情——橘子派加免费指导。”
神崎权衡片刻，点头：“就一次。”
“成交。”龙雅转身挥手，“明天见，小凛司。记得调拍线！”
看他背影消失，神崎摇了摇头。这家伙像阵捉摸不定的风，来时无故，去时无痕，却总能搅乱周遭一切。
次日午后，神崎到门口时，龙雅已等在那里，身边是两辆自行车。
“今天各骑各的。”龙雅拍怕车把，“带你去个特训圣地。”
神崎蹙眉：“去哪？”
“秘密。”龙雅眨眨眼，“信我，亏不了。”
车程不远，最终停在一个看似废弃的小体育公园。场地球网破损，地面开裂，荒草从缝隙探出头。
“就这？”神崎怀疑地环视荒凉景象。
龙雅停好车，从背包掏出个小盒子：“场地不重要，练什么才重要。”打开盒子，里面是十来个颜色深浅不一的橘子，“今天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我打出的每个球都会带不同旋转，你要在落地前判断出类型和方向。”龙雅抛起一个橘子，“用这个，比网球轻，旋转更明显，练眼力。”
神崎看向那些橘子，明白了龙雅的用意。这训练确实直击他当前最需要的短板。
“开始吧。”
龙雅走到场地一侧，神崎站到对面。“先从简单的来。球过网前喊出来。”
第一个橘子带着明显上旋飞来。“上旋！”神崎轻松判断。
“正确。”龙雅接住弹回的橘子，“下一个。”
难度逐渐增加，旋转变得复杂，甚至出现组合旋转。神崎必须全神贯注观察橘子飞行的轨迹和旋转方式，才能准确判断。
“左侧下旋带轻微侧旋！”他喊出，眼睛紧锁空中飞旋的那点橙黄。
龙雅接住，点头：“不错嘛，进步快。那这个呢？”
他打出的橘子看似普通，飞行途中旋转方式却陡然生变，下旋转上旋。
神崎一怔，险些误判：“变、变化旋转？过网下旋，中途转上旋！”
龙雅鼓掌：“漂亮！这是我拿手好戏之一。能看出来，眼力够毒了。”
神崎微喘，额角沁汗。这训练对注意力消耗巨大，但效果显着，他对旋转的感知正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歇会儿。”龙雅从背包掏出水扔给他，“你比我想的还行。”
神崎接过水，沉默片刻，还是开口：“谢了。这训练……有用。”
龙雅笑着坐他旁边：“不客气。”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口，忽然问，“知道你最大问题是什么吗？”
神崎侧目。
“你太依赖那种‘虚无’的感觉了。”龙雅望着前方破损的球网，语气是少有的认真，“它是你最强的武器，也成了你最软的肋骨。你怕离开这舒适区，所以技术被框住了。”
神崎沉默，知道他说中了要害。
“真正的强者不是只有一把刀。”龙雅继续道，“是看情况选最合适那把刀的人。你得扩充自己的武器库，小凛司。”
神崎消化着这些话，忽然反问：“那你呢？你的‘掠夺’到底是什么？”
龙雅愣了下，随即笑起来：“我的能力？秘密。不过可以说，‘掠夺’不是偷，是理解和吸收。我能摸到别人技术里的‘本质’，把它变成自己的，不过…”他看向神崎，“而你的‘本质’，是我遇过最难抓的之一。”
“之一？”神崎挑眉。
龙雅笑容染上些许怀念：“还有个家伙，他的网球也特别……不过那是后话了。”
休息后，又练了一阵。日落西山时，两人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明天还来？”龙雅推着车问。
神崎想了想，摇头：“明天我去正式场地消化今天的东西。”
“聪明。”龙雅点头，“记住那种感知，把它吃透，用在实战里。”
回程并骑行，夕阳拉长影子。快到训练营时，龙雅忽然开口：“下周那么有场练习赛，不要错过。”
神崎意外转头：“练习赛？我能进？”
“美国U17有些人想让你进，有门路的。”龙雅笑得神秘，“见识下世界水平，对你有好处。”
“行。”神崎毫不犹豫。
“那就定了。”龙雅在训练营门口刹住车，“下周见。别忘了多感知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