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雪,比神仙渡的要细碎许多,无声无息地落在青石板铺就的码头和喧闹的市井坊街之上。
空气里弥漫着河水微腥、炭火烧铁、香料与油脂混合的复杂气味,宏大而嘈杂的市声如同永不枯竭的河流,冲刷着每一个初临这座雄城的旅人耳膜。
天上来渡的招牌在冬日灰白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旧。冯如之看着眼前刚刚下船的惊轲,神色复杂。一路行来,这位年轻当家人身上的沉郁气势越发凝重,几乎掩去了所有属于十七岁少年的痕迹。
“少东家,” 冯如之将惊轲引入内堂紧闭的书房,压低声音,“渡口内外,我已着信得过的人重新布控过。都是哑口老人留下、也筛查过的死忠。内外盘口、库藏、水陆通道的口子都已收紧。” 她动作麻利地递上早已备好的、热气腾腾却毫无香气的茶汤,“这是‘隐踪水’,味道有些怪,但两个时辰内能弱化自身气机痕迹,防追踪探识。”
惊轲没有拒绝,接过那粗陶碗,看也不看碗中浑浊的液体是何模样,仰头一饮而尽。苦涩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草腥味顿时充斥喉舌。
“很好。” 他放下碗,声音如同打磨过的金石,“冯姑娘,神仙渡是根本,天上来便是前哨。你我,已经是同样的处境了。”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冯如之,“守好它!一则为传递信息,呼应神仙渡与北边;二则,严防秀金楼余孽渗透破坏;三……”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冰冷的寒意,“务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着赵氏兄弟!尤其,留意任何可能来自皇城司或军中、打着朝廷名义的不速之客!”
冯如之神色凛然,郑重抱拳:“少东家放心!我有分寸,何况家兄也在开封府!”
惊轲点点头。他没再多言,只带上那个随身携带、装着重要物证和地图的薄棉软包裹,腰间悬着那把随他历经多次生死、外表朴实无华的长虹,以及……背后那杆被小十七修补过的冷香。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用料精良却不显过分华贵的玄色直裰深衣,腰间束一条暗褐色皮带,外罩一件厚实的灰鼠皮里子的藏青色大氅——既符合身份,又能遮住腰间武器的轮廓。
头发用一根普通的黑檀木簪绾得一丝不苟,面上毫无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超越年龄的冰寒与审慎。
他拒绝了尘玉瘦和任何人陪同,嘱咐他们三日后分批进入开封,随后只身一人走出天上来渡的后门,汇入纷杂的人流中。
高大的城墙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巨嶂横亘在眼前,“开封府”三个古朴苍劲的巨字城门额映入眼帘。
城门洞巨大深邃,车马行人川流不息,守门军士的皮甲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刀柄上垂落的红缨随风晃动。
惊轲刚踏出城门洞,脚步甚至未曾完全站定。
一人,无声无息地从城门左侧值守官厅侧旁的影壁后转出。
一袭毫不起眼的青布棉衣,面容普通得放进人堆里再也难以寻回,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不见波澜的古井。正是数月前,手持密信前往神仙渡、自称“韩四郎”的送信人。
“惊轲少侠。” 韩四郎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官家,晋王殿下,已在府中相候多时。请随小人来。”
没有任何盘问,没有任何寒暄惊异。精准的守候,点名的邀请,如同这开封城早已张开的、无声的大网,就在等着他这条鱼落网。一切都在对方股掌之间。
惊轲微颔首:“有劳带路。”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半分犹疑。韩四郎不再言语,转身便走。
他脚步极其有韵律,既不会因过快而显得失礼仓促,也绝不会慢下半分让人生出跟随的迟疑。他选择的路径极其巧妙,既不刻意躲避喧闹的主街,却总能沿着人流相对稀疏的巷陌边缘行进,七拐八绕,竟渐渐避开了最嘈杂的市口。
高大巍峨的宫城就在不远处的东北方向沉默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韩四郎却并未向那禁卫森严的宫门走去,而是引着惊轲向着皇城西南方向,那片集中了众多皇室宗亲、高官显贵府邸的区域而去。
最终,在一处门楣并不显赫、规制却极其森严厚重,挂着玄色木底金漆“宋”字灯笼、门口有身着明光铠持矛侍卫肃立守卫的巨大府门前停下。
韩四郎向侍卫出示了一枚小巧的黑色令牌。侍卫验看后,一言不发,侧身让开。
韩四郎带着惊轲,并未走入正门,而是沿着高大厚重的府墙绕到侧面一道极其隐蔽的角门。
“惊轲少侠,请。” 韩四郎拉开那扇并不起眼的乌木小门,做出邀请的手势,自己却垂手肃立门边,不再进一步。
门内,是一条曲折幽深、光线略显暗淡的回廊。青石板铺地,回廊两侧的墙壁是厚重巨石砌就,高墙上仅在高处开了狭窄的气窗,日光斜射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界限分明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旧木家具混合着线香书籍、以及深宅特有的幽闭气息。安静得只剩下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在狭长通道里回响。
这种刻意的路线选择与环境的压迫感,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下马威或威慑。
惊轲面色依旧沉静如水,迈步踏入,步伐稳定而从容。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在回廊的尽头,光线骤然明亮开阔起来。一处极其精巧雅致的江南风格水榭出现在眼前,曲水廊桥,奇石错落。廊外,初春的残雪斑驳地覆盖在尚未苏醒的草木之上,更添几分料峭寒意。水榭临湖的一面轩窗敞开,可以看见外面尚未完全化冰的池水。
但此处的主景绝非那窗外的风景。
水榭中央靠里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石棋枰。棋局似乎刚至中盘,黑白玉子散落其上,形成一种势均力敌的纠缠之态。
石棋枰旁,三人团坐。
居中一人,盘膝坐于厚厚暖褥之上,体格魁伟雄健,仅仅端坐便透出一种渊渟岳峙、威震百军的气象。面方耳阔,双眸深沉如同浩瀚星海,虽未着龙袍,只一身简劲玄色常服便衣,但那久居上位、执掌乾坤的气度已如无形的山岳般笼罩整个空间——正是大宋开国之君,赵匡胤。
坐于赵匡胤左侧下手位的,是一位身着紫袍的文士。他面貌清癯,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得犹如实质的针芒,仿佛一眼便能刺穿人心,洞察秋毫。
他一只手轻轻捻着颌下短须,目光正若有所思地落在棋局上,又似乎在透过棋局审视刚走进来的惊轲。
而在赵匡胤斜对面的位置,却是侧身对着门口方向。此人比之兄长要年轻俊朗许多,身姿挺拔如松,虽也身着常服,但眉宇间带着一种天生的贵气与机敏难测。
他正把玩着手中一对精巧的金锏,金锏在他指尖灵活地转动,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也衬得他那半是玩味半是审视的目光更具穿透力,仿佛在掂量一件……有趣的猎物。这便是宋太宗赵光义。
三个人,三股几乎肉眼可见的、截然不同却又奇妙地融合成更大权势漩涡的气场,同时聚焦在了门口孤身而来的少年身上。
那凝滞的空气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廊下的寒风似乎也比外面更加刺骨。
“惊轲见过官家,晋王殿下,赵先生。” 惊轲面色不变,从容上前数步,于距离棋枰十步开外站定,双手抱拳,对着当中的赵匡胤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不卑不亢的江湖礼,声音清朗平稳,在这压抑安静的水榭中清晰地回荡开来。
赵匡胤的目光终于抬起,如同两柄久经沙场的战刀,带着一种审视千军万马般的力道,缓缓地、沉沉地落在惊轲年轻却坚毅得过分的面孔之上。那目光,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穿透、灼烧、碾碎,剥去一切伪装,只留下赤裸裸的本质。
“惊轲贤弟!半年未见,怎么如此生分!来来来,快坐!”赵匡胤依旧是那副市井气十足的样子,招呼着惊轲坐下。
也许赵匡胤对惊轲是欣赏的,毕竟二人也算有段渊源,还一同做过些事。
但是另外二人的眼睛,就没那么友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