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光并不刺目，却有一种无上威严。
原本蜷缩的身躯，无声无息间坐直了。
他不再是那个风中残烛的老人，而是一尊从沉睡中苏醒的古老神只。
林澈感觉怀中一空，那个他用来取暖的身体，已自行坐正，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他太虚弱了，只能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老乞丐依旧是那副模样，衣衫破烂，满面污垢。
可那双眼睛，已经彻底变了。
那双眼中，不见了浑浊，唯有星河流转，万古沉浮。
那是一种看尽了众生生灭的慈悲，也是一种洞穿了轮回的寂静。
“小友。”
老乞丐开口了。
“世人皆苦，唯心不苦。”
他缓缓抬起手带着一股沛然之力，轻轻按在林澈的头顶。
林澈只觉一股暖流自头顶灌入，瞬间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与饥饿的灼痛。
“我没什么好报答你的，送你几句口诀，记住它。”
“行住坐卧，日诵万遍，或可……改你命数。”
……
忉利天，轮回镜前，鸦雀无声。
所有神仙都看傻了。
一个濒死的老乞丐，突然回光返照，还要给林澈传法？
普法天尊的面具下，刚刚凝固的快意瞬间转为惊疑。
“装神弄鬼！”
“此必是妖邪幻术！想以小恩小惠，诱林澈堕入魔道！玄穹天尊，请速降天雷，诛杀此獠！”
然而，高坐上首的玄穹天尊，依旧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第一次从林澈身上，移到了那个老乞丐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带着极致的震惊，从众神队列中响起。
“等等！”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向来稳重的降龙罗汉！
这位佛门尊者，此刻面容失色，身体微微前倾，死死盯着轮回镜中的画面，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那口诀是……”
破庙里。
老乞丐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林澈的耳中，也同时响彻了整个忉利天。
“稽首皈依苏悉帝，头面顶礼七俱胝……”
短短两句，如同两道横跨时空的惊雷，在忉利天炸响！
降龙罗汉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失声惊呼：“准提神咒！！”
“这是西方教准提圣人的根本神咒！！”
此言一出，三界震动！
什么？
准提圣人？
他的根本神咒，怎会从一个凡间乞丐的口中念出？
这怎么可能！
“胡说八道！”普法天尊状若疯狂，“一个凡人乞丐，怎可能知晓圣人真言！此人定是九幽邪魔所化，蛊惑人心！”
“闭嘴！”
一声暴喝，打断了普法天尊的咆哮。
孙悟空一双火眼金睛死死锁定镜中的老乞丐，猴脸上满是困惑与追忆。
他抓耳挠腮，喃喃自语。
“这调调……这调调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好像……俺师父当年在方寸山，也曾梦呓时念叨过几句……”
孙悟空的师父是谁？
菩提祖师！
三界之中，谁都知道那是个神秘莫测的大能，其真实身份，一直是个谜。
可现在，孙悟空的话，无疑将这潭水搅得更浑了！
难道那老乞丐，竟与菩提祖师有关？
甚至……就是圣人化身，在凡间游戏？
一瞬间，所有神仙看向林澈的目光，都变了。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世为官，引得漫天神佛为其背书。
一世为丐，竟能让疑似圣人化身的存在，亲自传法？
这气运，简直逆天！
破庙中。
林澈并不知道天庭之上发生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又冷又饿。
他听不懂口诀的深意，只觉得这几句话带着奇异的韵律，让他混乱的脑子，感到了一丝安宁。
他看着老乞丐，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他活下来唯一的希望。
“我……我记住了。”
老乞丐深深看了他一眼。
身形一晃，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只留下那半个被啃过的馒头。
林澈呆呆地看着老乞丐消失的地方，许久，才收回目光。
他爬过去，捡起那剩下的、更小的一半馒头，塞进怀里。
然后，他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开始用尽全部心神，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那几句他不理解的口诀。
“稽首皈依苏悉帝，头面顶礼七俱胝……”
他信守了承诺。
从这一天起，无论是在风雪里跋涉，在屋檐下躲雨。
他的嘴唇，总是在无声地翕动。
那神秘的咒语，成了他对抗饥饿、寒冷与绝望的唯一武器。
他不懂佛法，不懂圣人。
他只知道，这是一个得到过他帮助的老人，留给他活下去的希望。
他必须念。
日诵万遍。
……
一年后，隆冬。
林澈已经八岁，他蜷缩在街角，身上裹着所有能找到的破布，依旧冻得瑟瑟发抖。
忽然，一股浓郁的肉香飘来。
不远处，一个锦衣小童不慎摔倒，手里冒着热气的鸡腿滚落在雪地里，沾上了泥污。
小童“哇”地一声哭出来，被仆人匆匆抱走，那只鸡腿，便被遗弃在那里。
林澈的瞳孔猛地一缩。
饿！
胃在疯狂痉挛，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吃掉它！
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将那只还带着余温的鸡腿死死攥在手里。
可就在他张开嘴，即将咬下去的瞬间，那句日诵万遍的神咒，自动在心底响起。
他胃里翻江倒海，牙齿都在打颤。
可心底，那句诵了百万遍的咒文，却如清泉流过，冲刷着那股野兽般的冲动。
最终，他颤抖着，将鸡腿从嘴边移开。
他看着鸡腿上的泥污，默默地用干净的雪擦了擦，然后一瘸一拐地追上那主仆二人，将鸡腿递了过去。
“滚开！小叫花子！”
仆人一脸嫌恶，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林澈摔在雪地里，看着那主仆远去的背影，怀里空空如也，胃里依旧灼烧。
可他的心，却在那一刻，获得了真正的安宁。
他忽然明白了，老伯那句“世人皆苦，唯心不苦”的真意。
诸如此类的考验，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日日发生。
他被其他乞丐殴打过，被富家子弟的家奴欺辱过，被官兵驱赶过。
世间所有的恶意，他都尝了个遍。
可是，他变了。
三年后，他十岁了。
身形依旧瘦弱，可那张因长期营养不良而蜡黄的小脸上，却透着一层温润如玉的光泽。
那双眼睛，不再只是清亮。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沉静，一种洞悉世情的淡然。
神光内敛，古井无波。
普法天尊的面具，早已不知被他捏碎了多少个。
他输了。
在林澈将馒头分给老乞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人性本恶”的道。
而这三年，更是将他的“法理”践踏得体无完肤。
他所预言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林澈没有为了食物去杀人，没有变成野兽。
他依旧会在自己都快饿死的时候，把讨来的半个窝头，分给比他更弱小的孩子。
他依旧会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去保护一个被欺负的瘸腿老狗。
他的善，没有被饥饿、寒冷、绝望所磨灭分毫。
反而，在那句神秘咒语的加持下，变得愈发纯粹，愈发璀璨。
他就像一株在最污秽的淤泥里，顽强生长起来的莲花。
虽身处地狱，心却绽放出了圣洁的光芒。
这一日。
大雪封城。
十岁的林澈蜷缩在一个废弃的巷口，身上盖着些捡来的破烂草席。
他已经两天没有吃到任何东西了。
可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焦躁与怨怼，只有一片安然。
他闭着眼，无声地持诵着那句已经刻入骨髓的神咒。
忽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呵斥声由远及近。
一队穿着锦衣的家奴，骑着高头大马。
在他们中间，护卫着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
林澈被吵醒，缓缓睁开了眼睛。
华丽马车的车帘，被一只手，缓缓掀开。
那只手，指节分明，肌肤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