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李家围子新建的“集团部落”在晨雾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三米高的土墙上架着铁丝网,四角的炮楼如同蹲伏的巨兽,黑洞洞的枪口俯视着墙内低矮的窝棚。
张老栓蹲在自家窝棚门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柴火。他的动作很慢,眼睛却像鹰隼般扫视着围墙内的动静。这个五十多岁的老猎户,是铁柱亲自安排留下的“钉子”。
“老栓叔,您真要留下?”临行前夜,铁柱曾紧紧握着他的手,“这一留,就是龙潭虎穴啊。”
张老栓只是笑了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齿:“总得有人留下看家。再说了,我这把老骨头,放在哪儿不是放?”
真实的原因,他没有说。他的大儿子死在磐石湾,小儿子跟着抗联走了。这仇,这念想,都系在这片土地上。
“哐当——”部落的大门打开了,一队日军巡逻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来。张老栓立即低下头,继续摆弄柴火,眼角余光却牢牢锁定着日军的装备和人数。
“你的!过来!”一个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国语喊道。
张老栓心中一紧,随即发现对方叫的是隔壁窝棚的王二愣子。王二愣子哆哆嗦嗦地走过去,日本兵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布袋,倒出里面仅有的几个土豆。
“私藏粮食,死啦死啦的!”日本兵一脚踹倒王二愣子,雪亮的刺刀抵住他的喉咙。
张老栓的手悄悄摸向腰后的柴刀。就在这时,伪军排长李有才快步跑来,点头哈腰地对日本兵说:“太君息怒,这是个傻子,不懂规矩。”
说着,他偷偷塞给日本兵一包烟。日本兵骂骂咧咧地走了,李有才扶起王二愣子,低声说:“以后小心点。”
张老栓眯起眼睛。这个李有才,是“暗箭”名单上可以争取的对象。
早饭时分,部落中央的空地上排起了长队。每人只能领到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个掺了锯末的窝头。
张老栓领完饭,没有立即回窝棚,而是蹲在墙根慢慢吃着。他在观察——观察日军的换岗时间,观察伪军的巡逻路线,观察哪里是监视的死角。
“老栓,给你。”一个瘦小的身影凑过来,往他怀里塞了半个地瓜。是赵寡妇,她男人被鬼子杀害后,带着两个孩子被困在这里。
张老栓刚要推辞,赵寡妇低声说:“俺知道你是...留着有用。”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光。
这一刻,张老栓明白了,在这座人间地狱里,不止他一颗“钉子”。
午后,日军强迫所有青壮年去加固围墙。张老栓扛着铁锹,故意走在李有才旁边。
“李排长,”他压低声音,“听说北山有狼,专咬落单的。”
李有才身子一僵,警惕地看向四周。北山是抗联活动区,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老人家,慎言。”李有才低声道,眼神复杂。
接下来的几天,张老栓像一头老狼,悄无声息地编织着他的情报网。他发现东墙根有个狗洞,虽然被堵上了,但土质松软;他发现伪军夜里站岗时会偷懒打盹;他还发现日军运输队每次来的时间都很固定。
但这些情报怎么送出去是个难题。部落戒备森严,任何人外出都要经过严格搜查。
转机出现在一个雪夜。张老栓被冻醒,起身想去方便,忽然看见墙头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屏住呼吸,悄悄摸到墙根下。
那是一只山狸子,嘴里叼着个小竹管。张老栓心中一动,学着猫头鹰叫了三声。山狸子敏捷地溜下墙,把竹管放在他脚边,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这是抗联联络员“夜猫子”驯养的山狸子,专门用来传递情报。
竹管里是一张字条和一小包火药。字条上写着:“明日午时,制造混乱。”
第二天中午,张老栓故意在伪军食堂附近劈柴。当日军运输队的马车驶进部落时,他悄悄把火药撒在柴堆下,用烟头点燃。
“着火啦!”有人惊呼。
浓烟滚滚,伪军乱作一团。趁这机会,一个挑水的老妇迅速接近运输车,在车底粘了个小铁盒。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除了张老栓,没人注意到老妇离开时在地上画的那个十字——任务完成的信号。
当晚,张老栓在窝棚里辗转难眠。他想起白天那个老妇,她的大儿子死在鬼子手里,二儿子参加了抗联,如今她也成了“钉子”中的一员。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张老栓心中一凛,抓起柴刀藏在身后:“谁?”
“老栓叔,是我,李有才。”
开门后,李有才闪身进来,脸色苍白:“出事了,赵寡妇被带走了。”
原来,赵寡妇偷偷省下口粮送给生病的孩子,被汉奸告发。日军说她“私通抗联”,正在严刑拷打。
张老栓的手在发抖。赵寡妇知道太多秘密,包括他的身份。
“老栓叔,你们快走吧。”李有才突然说,“我今晚值班,可以放你们从东门走。”
张老栓盯着他看了很久,缓缓摇头:“不能走。”
“为什么?他们会打死她的!”
“正因为如此,更不能走。”张老栓的声音异常平静,“我们走了,就等于承认了她的‘罪名’,其他‘钉子’都会暴露。”
李有才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老农如此决绝。
深夜,赵寡妇被抬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她浑身是伤,却始终没有吐露半个字。
张老栓和其他几个“钉子”轮流照顾她。天快亮时,赵寡妇醒了,看着围在床前的乡亲们,虚弱地笑了。
“俺...没给咱中国人...丢脸...”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赵寡妇的死在部落里激起了无声的怒火。第二天,日军发现水井被人投了污物,岗楼的梯子被人锯断,就连运输车的轮胎都被扎破了。
这些小小的反抗如同细密的针,刺得日军坐立不安。
第七天夜里,山狸子又来了。这次它带来了一包草药和一张字条:“坚持就是胜利。三日后,里应外合。”
张老栓把草药分给生病的乡亲,把字条默默记在心里后烧掉。
站在窝棚门口,他望着高墙外的星空。那里有他的小儿子,有抗联的同志们,有千千万万不屈的中国人。
“孩子他娘,”他对着夜空喃喃自语,“咱们的根,扎得深着呢。”
寒风吹过,带来远山的气息。在这座人间牢笼里,一颗颗“钉子”正深深楔入敌人的心脏。他们像野草,看似柔弱,却能在石缝中生长;他们像星火,看似微弱,却终将燎原。
而此刻,远在黑虎岭的杨帆,正对着一张简陋的地图沉思。地图上,一个个“钉子”的位置被标成红点,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支队长,张老栓他们...能坚持住吗?”陈知远轻声问。
杨帆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地图,仿佛看到了那些在虎穴中坚持斗争的乡亲。
“他们不是在坚持,”良久,他缓缓说道,“他们是在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