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小王庄却灯火通明。家家户户的门窗都敞开着,村民们背着简单的行囊,扶老携幼,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聚集到村口的打谷场上。
快些快些!老王头拄着拐杖,在人群中穿梭,值钱东西都埋好了?灶膛里的火都熄了?
一个妇人突然跪在自家门前,抓起一把泥土包进手帕,低声啜泣起来。这哭声像是会传染,很快,整个打谷场都弥漫着压抑的呜咽声。
铁柱带着一营战士静静地站在外围。看着这悲壮的一幕,这个身经百战的汉子也不禁红了眼眶。
营长,都准备好了。一连长低声报告,按照支队指示,我们已经在前方安排了三个接应点。
铁柱点点头,大步走到场院中央的石磨上:乡亲们!
哭声渐渐平息,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这个浑身是雪的军官身上。
我知道大家舍不得。铁柱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沉重,我铁柱也是个庄稼人出身,知道土地对咱农民意味着什么。但是今晚,我们必须走!
他环视着一张张悲痛的面孔:鬼子要把咱们关进笼子里,让咱们的子子孙孙都当亡国奴!咱们能答应吗?
不能!人群中爆发出低沉的回应。
对!不能!铁柱挥动着拳头,今晚咱们暂时离开,是为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回来!现在,听我命令:青壮年在外围,老人妇女孩子在中间,出发!
长长的队伍在雪夜里缓缓移动。战士们穿插在群众中间,帮着背行李、扶老人、抱孩子。没有人说话,只有脚踏积雪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婴儿啼哭。
李秀姑背着三岁的儿子,一手搀扶着婆婆,艰难地走在队伍中间。她的丈夫三个月前参加抗联牺牲了,如今家里只剩下这老弱妇孺。
嫂子,把孩子给我吧。一个年轻战士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接过她背上的孩子,我叫小石头,是一营二连的。
秀姑刚要推辞,小石头已经把孩子背在背上,又伸手扶住了她婆婆:大娘,您慢点,我扶着您。
这样的场景在队伍中随处可见。有的战士把自己唯一的干粮分给了孩子,有的脱下棉衣披在老人身上。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军民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所有人都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
然而艰难险阻才刚刚开始。
队伍才走出五里地,就遇上了第一道难关——一条尚未完全封冻的小河。河面漂浮着碎冰,刺骨的河水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营长,怎么办?侦察兵回来报告,桥被鬼子拆了,河水齐腰深,这么冷的天...
铁柱皱紧眉头。队伍中有不少老人和孩子,这样的冰水足以要了他们的命。
我去探路!小石头把背上的孩子交还给秀姑,脱下棉裤就要下水。
等等!老王头突然站了出来,我知道下游有个地方水浅,河底都是石头。
在老王头的带领下,队伍绕到下游一处河滩。果然,这里的河水只到膝盖。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河底结了一层薄冰,滑得站不住脚。
搭人桥!铁柱毫不犹豫地下令。
战士们纷纷跳进刺骨的河水中,手挽手组成两排人墙。群众踩着战士们用身体搭成的过河,许多人一边过河一边流泪。
当最后一个群众安全过河时,在水里站了半个多小时的战士们已经冻得嘴唇发紫,双腿失去知觉。几个战士刚被拉上岸就瘫倒在地,战友们赶紧用雪为他们搓揉双腿,促进血液循环。
继续前进!铁柱强忍着心痛下令。他知道,在这里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被日军追上的危险。
天快亮时,队伍进入黑虎岭的密林。这里的雪更深,有的地方能没过大腿。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营长,这样不行啊。一连长忧心忡忡,照这个速度,天黑前到不了第一个接应点。
铁柱看着队伍中已经精疲力尽的群众,咬了咬牙:传令下去,把所有绳索都拿出来,把老人和孩子绑在战士身上,就是背也要把他们背出去!
命令一下,战士们立即行动起来。有的背着老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两人一组用树枝做成担架抬着重病患者。
秀姑的婆婆实在走不动了,小石头和另一个战士二话不说,解下绑腿做成简易担架,抬着老人继续前进。
孩子,放下我吧。老人过意不去,我这一把老骨头,不值得你们这样...
大娘,您说的什么话!小石头喘着粗气,咱们抗联和老百姓就是一家人!
正午时分,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坡稍作休息。战士们把仅有的干粮都分给了群众,自己则抓把雪塞进嘴里。
秀姑看着小石头冻得通红的双手,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石头同志,这个给你。
小石头打开一看,是两个还温热的窝窝头。
这...这不行!小石头连忙推辞,你们留着吃!
拿着!秀姑不由分说地把窝头塞进他手里,你们为了我们连命都不要了,这两个窝头算什么?
这样的情景在休息点随处可见。群众自发地把自己的口粮分给战士,老人们拿出珍藏的酒给战士们暖身子,妇女们撕下棉袄内衬给战士们包扎磨破的双脚。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枪声。
侦察兵报告,发现日军巡逻队!通讯员飞奔来报。
铁柱猛地站起来:保护群众!一连跟我来!
在距离休息点一里外的地方,一支十余人的日军巡逻队正朝这个方向走来。铁柱带着一连战士迅速占据有利地形。
不要开枪,铁柱低声下令,用刺刀解决。
当日军巡逻队进入伏击圈时,战士们如同猛虎下山,短短几分钟就结束了战斗,没有放走一个敌人。
但是铁柱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日军的巡逻范围已经扩大到这么远,说明他们对这次群众转移有所察觉。
通知队伍,改变路线。铁柱当机立断,走老虎沟!
营长,老虎沟可是险路啊!一连长提醒道。
顾不了那么多了!铁柱咬牙,安全第一!
当队伍再次启程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老虎沟果然名不虚传,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深渊,窄处仅容一人通过。战士们用绳索把群众和自己绑在一起,一步步艰难前行。
在一个特别险要的拐弯处,秀姑脚下一滑,险些跌下悬崖。幸亏小石头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自己的手臂却被岩石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小石头!秀姑看着他血流如注的手臂,泪水夺眶而出。
没事儿,嫂子。小石头憨厚地笑笑,随手抓把雪按在伤口上,咱们当兵的,皮糙肉厚!
当夕阳的余晖洒满山峦时,队伍终于抵达了第一个接应点——一个隐蔽的山洞。洞里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食物和草药。
老王头站在洞口,看着疲惫不堪却安然无恙的乡亲们,老泪纵横:谢谢!谢谢同志们!咱们小王庄的人,永远记得抗联的恩情!
铁柱却没有时间休息,他立即安排警戒哨,同时派出侦察兵探查前方路线。他知道,这仅仅是漫长迁徙的第一站,更艰难的路还在后面。
夜深了,山洞里群众和战士们相互依偎着进入梦乡。小石头靠坐在洞口,忍着臂伤的疼痛守夜。秀姑悄悄走过来,撕下自己的衣襟为他重新包扎伤口。
小石头,你多大了?秀姑轻声问。
十七了,嫂子。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都没了。小石头的声音很平静,爹娘被鬼子杀了,姐姐被掳走了。是支队长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
秀姑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等打跑了鬼子,你要是没地方去,就来我们家。我儿子不能没有舅舅。
小石头愣住了,黑暗中,这个在战场上从不退缩的少年,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洞外,北风呼啸。但在这一方小小的山洞里,一种超越血缘的情谊正在生根发芽。这支艰难的迁徙队伍,正用自己的双脚,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踏出一条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