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深处，祠堂。
沉重的紫檀木门紧闭，隔绝了府邸深处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
霍光背对着祠堂大门，面对着那层层叠叠、象征着霍氏列祖列宗荣耀与责任的牌位。他并未穿着朝服，身形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佝偻而沉重，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祠堂中央，霍禹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他身上还穿着白日里那套簇新的银甲赤袍，此刻却沾满了泥水，显得狼狈不堪。年轻的脸庞上，没有半分认错的惶恐，只有被强行拖拽至此的羞恼、不服，以及一丝被父亲威严暂时压制的、如同困兽般的桀骜。他梗着脖子，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那一片被灯火映得发亮的金砖，紧抿着嘴唇，腮帮子因为用力咬合而微微鼓起。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在祠堂内弥漫。只有长明灯灯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霍禹那带着压抑怒火的、粗重的呼吸声，在巨大的沉默中显得格外刺耳。
“跪下！” 霍光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冰层断裂！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冷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山岳崩塌般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冰渣！
霍禹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抬头，撞上了父亲霍光缓缓转过来的、那张在幽暗光影下如同厉鬼般的脸！
没有暴怒的扭曲，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死灰般的疲惫。眼下的青黑浓得如同淤血，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混合着失望、痛楚和滔天怒火的寒芒！那目光如同两把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瞬间刺穿了霍禹所有的桀骜和不服！
“父…父亲…” 霍禹喉头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此刻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可怕！比东市刑场上那喷溅的鲜血更让他心悸！
“跪下！” 霍光的声音再次炸响！这一次，如同平地惊雷！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暴戾之气！他猛地踏前一步，玄色大氅带起的风扑灭了最近的一盏长明灯火苗！祠堂内光线瞬间又暗了几分！
霍禹被这雷霆般的威势彻底震慑！膝盖一软，“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金砖上！那声音在死寂的祠堂里回荡，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他垂下头，不敢再与父亲那如同要将他生吞活剥般的目光对视。
“孽障！” 霍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失望，“抬起头来！看着列祖列宗！看着你祖父的牌位！看着这上面每一个名字！”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层层叠叠、在幽暗中如同山岳般沉默的牌位！
霍禹艰难地、带着屈辱地抬起头。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名字，最终落在最前面、他祖父霍去病的牌位上。冠军侯…那个他从小听着传奇故事长大的名字…此刻在父亲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下，却如同沉重的枷锁！
“告诉我！” 霍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在祠堂的梁柱间回荡，震得灰尘簌簌落下，“霍家的门楣！霍家的荣耀！霍家的根基！是靠着什么挣来的？！是靠着你在长安街头纵马伤人、鞭笞老者、掷钱羞辱换来的吗？！是靠着你接收田庄时，对着桑家遗孤、对着那风烛残年的老仆，炫耀‘死得其所’换来的吗？！！”
“死得其所”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霍禹的心上！他猛地抬头，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父亲…父亲怎么会知道？！是哪个该死的奴才告密？！
“不是！父亲！您听我…” 霍禹急切地想要辩解，声音因恐惧而尖利。
“住口！” 霍光的咆哮打断了他！那声音里充满了滔天的怒意和一种被愚弄的痛楚！“孽障！你以为你是在炫耀霍家的威风？！你是在亲手掘霍家的坟！是在往你老子背上插刀！是在往这满门忠烈的牌位上泼粪！！！”
霍光胸膛剧烈起伏，一股剧烈的呛咳猛地涌上喉咙！他强行压下，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在幽暗中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他指着霍禹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上官桀、桑弘羊！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的血还没干透！他们的族人的血还在东市流着！他们的怨毒还在长安城上空飘着！你！你这个孽障！你踩着他们的尸骨！踏着他们家族的血泪！却在那里洋洋得意！在那里炫耀掠夺！在那里用‘死得其所’这种诛心之言去戳那些孤儿寡妇的心窝子！你…你是在替他们喊冤！是在提醒所有人！我霍光！是个赶尽杀绝、纵子行凶的暴君！是在告诉天下人！霍家的权势！是建立在累累血债和毫无廉耻的掠夺之上！你…你是嫌霍家死得不够快吗？！！”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霍光的话语，如同一柄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霍禹的心头！他脸上那点残存的桀骜彻底消失，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的狼狈！他从未想过，自己那点轻狂的炫耀，在父亲眼中，竟会带来如此可怕的后果！
“父亲！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觉得桑家罪有应得！那些田产…本就是…” 霍禹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试图抓住最后一丝辩解。
“罪有应得？！” 霍光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那笑声如同夜枭悲鸣，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好一个‘罪有应得’！那上官桀呢？他是不是也罪有应得？！椒房殿里那个才六岁的女娃呢？！她是不是也罪有应得？！这满长安城，那些被株连的、被流徙的、被没入官婢的妇孺老弱呢？！他们是不是都罪有应得？！”
霍光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嘶哑，如同来自九幽深渊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你老子我！手上沾的血！比你喝过的水都多！我知道他们该杀！我知道斩草要除根！我知道不杀不足以震慑天下！可我知道！那是不得已！那是为了社稷！为了先帝的托付！为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不是为了让你这孽障去享受掠夺的快感！去炫耀霍家的‘威风’！去往这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去授人以柄！去让天下人戳我霍氏的脊梁骨！！！”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无法压制，猛地从霍光口中喷溅而出！如同猩红的墨点，泼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在幽暗的灯火下，刺目惊心！
“父亲——！” 霍禹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他看着父亲瞬间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猩红，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想要搀扶。
“滚开！” 霍光猛地挥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霍禹狠狠推开！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死死扶住冰冷的供案边缘，才勉强没有倒下。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用玄色氅袖的里衬，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擦拭着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狼狈。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刻骨的失望和冰冷的决绝，钉在跌坐在地、满脸惊恐和不知所措的霍禹身上：
“你给我…滚出去！”
“滚回你的院子！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再敢踏出院门一步…”
霍光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喘息和咳血的痛苦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寒冰般的决绝：
“…我…打断你的腿！”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千钧巨石，狠狠砸在霍禹的心上！他惊恐地看着父亲那布满血丝、如同厉鬼般的眼睛，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猩红，看着列祖列宗在幽暗中沉默的牌位…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寒意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所有的骄纵、不服，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边的恐惧！他再不敢有丝毫违逆，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仓惶退出了祠堂，仿佛逃离地狱。
祠堂内，再次只剩下霍光一人。
他死死地扶着冰冷的供案，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和虚脱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看着地上那滩自己咳出的、刺目的猩红，看着列祖列宗牌位前那幽幽燃烧、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长明灯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凉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吞噬。
他呕心沥血，踏着尸山血海，才将霍家推上这权势的巅峰，才换来这看似稳固的江山。然而，堡垒的崩塌，竟是从内部开始。他手中那看似无坚不摧的权力铁腕，竟连自己儿子的骄纵之心，都难以束缚。
祠堂外，凄冷的秋雨似乎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冰冷的雨声敲打着窗棂，如同无尽的叹息，也如同命运冰冷的嘲笑。长明灯的幽光，在霍光剧烈颤抖的身影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将他与那层层叠叠、沉默如山岳的祖先牌位，一同笼罩在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绝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