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的风裹着槐花香漫进画室时,妮妮正趴在铺着素色画毡的长桌上,给《槐下共暖记》补绘插画。笔尖蘸着淡赭石,在宣纸上细细勾描梅枝的弧度——那枝桠斜斜探出,末梢顶着颗半绽的花苞,青白色的瓣尖染着点胭脂红,像极了去年苏晚从江南捎来的那株梅苗,开春时就这么怯生生地绽在槐树下,风一吹就晃,偏生熬过了倒春寒,如今已抽出半尺新枝。
“你看这转折处,”妮妮偏过头,脑后的松松挽着的发髻垂落几缕碎发,沾着点槐花香,“是不是和苏晚寄来的照片里那株一模一样?她特意标了是‘雪后初绽’,说花瓣边缘得带点霜白才对。”
阿哲没应声。他站在靠窗的工作台前,手里攥着块刚剖好的槐木,木茬子顺着指缝往下掉,却没心思打磨。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肩头,把他盯着桌面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的中心,躺着个烫金信封,边角印着暗纹,是缠枝莲混着槐叶的纹样,看着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阿哲?”妮妮放下画笔,宣纸被笔尖带起个小褶皱,像片蜷起的槐叶,“发什么愣呢?李叔家的小孙子下周就要满月了,这‘平安’木牌还赶不赶得及?”
阿哲这才回过神,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点木茬子似的涩:“你过来看看。”他没抬头,指尖在信封上轻轻敲了敲,那声音在满室槐香里显得格外突兀,“刚从邮差手里接的,没寄件人。”
妮妮走过去时,裙摆扫过画架,带起片飘落的槐花瓣,正好落在信封上。她弯腰去捡,目光先触到那行字——“致妮妮亲启”,笔迹是雕版印的,规规矩矩,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生疏。邮戳盖在右下角,是南方的一座小城,名字生僻得很,她在地图上都没见过。
“怪得很。”妮妮指尖捏着那片槐花瓣,轻轻放在信封旁,“谁会寄信给我?还是这么……讲究的信封。”她指尖划过烫金的边缘,触感微凉,像摸到了冬天未化的雪。
阿哲把槐木放下,木屑在他脚边堆成一小撮:“拆开看看。”他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的紧,目光落在信封暗纹上,“这缠枝莲,和沈书言笔记本里夹着的那页信笺纹样,有点像。”
妮妮心里“咯噔”一下。沈书言——这个名字像颗被时光泡软的莲子,藏在《槐下共暖记》的字里行间,藏在苏晚偶尔的惦念里,藏在阿哲总爱摩挲的那半块旧木牌里,此刻被这陌生信封一勾,竟泛出点涩味来。
她捏着信封边缘,指甲轻轻挑开封口。里面没有信纸,只有样东西滑了出来,“叮”地落在木桌上,是枚银簪。
簪子不算特别精致,样式是旧式的,扁扁的簪身刻着细密的花纹,凑近了看才认出是槐叶,一片叠着一片,叶尖都微微上翘,像被风吹得晃悠。簪头是朵半开的槐花,银质氧化得发乌,却在花蕊处留着点细小的凹痕,像是常年被人摩挲过。
“这是……”妮妮指尖刚碰到簪身,又有样东西从信封里掉出来,是张老照片,边角都卷了毛边,泛着黄,像浸过太多水汽。
她把照片抚平,压在银簪旁。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站在爬满青藤的院门前,背景里能看到“南方画院”的木牌,字迹已经模糊。左边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身形清瘦,眉眼间竟有几分像阿哲藏着的那张沈书言旧照,只是更年轻些,手里攥着支画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身边站着个女人,穿件月白色旗袍,领口别着朵槐花胸针,手里握着的,正是桌上这枚银簪,簪尖还挑着片新鲜的槐叶,绿意透过泛黄的相纸,竟还透着点活气。女人侧着头,嘴角弯着,看向男人的眼神像浸了蜜的槐花香,稠得化不开。
“这是谁?”妮妮的指尖在照片边缘轻轻摩挲,那里有处小小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复捏过,“沈书言?”她看向阿哲,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槐花瓣。
阿哲俯身细看,喉结动了动:“是他。你看他手里的画笔,笔杆上刻着个‘言’字,和他笔记本上的签名一样。”他指尖点向男人攥笔的指节,“他总爱这么攥笔,说‘能把力气聚在笔尖’,苏晚跟我提过。”
妮妮的目光落在照片里女人的脸上,忽然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她翻过照片,背面有行字,是用钢笔写的,字迹娟秀,带着点捺不住的轻颤:“书言临终前说,这簪子该还给你母亲,当年他不该借走不还。”
“我母亲?”妮妮像被槐刺扎了下,猛地抬头,银簪从指尖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满室槐香里荡开涟漪,“不可能。我母亲从没提过沈书言,更没说过有这样一支簪子……”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面的木纹,那里还留着去年刻木牌时的浅痕。母亲走得早,留下的东西不多,只有个旧木箱,里面是几件打满补丁的衣裳,一本磨破页脚的《女诫》,还有张她周岁时的照片,母亲抱着她,背景是片光秃秃的槐树林,那时她总以为,母亲的世界里只有柴米油盐,哪会认得什么画院的先生。
“会不会是……弄错了?”妮妮捡起银簪,簪身冰凉,贴在掌心像块化不开的雪,“也许是同名的人?我母亲连字都认不全,怎么会认识沈书言这样的人?”
阿哲没说话,只是拿起那枚银簪,对着光仔细看。簪身背面刻着个极小的“槐”字,笔画刻得深,像是用尽了力气,边缘都有些变形。“这字,”他指尖划过那字,“和沈书言刻木牌的手法一样,用力太急,反而显得拙。”
他转身从书架最上层抽出个木盒,里面收着沈书言的旧物——半本日记,几支秃笔,还有张画稿,画的是株老槐树,树下坐着个模糊的人影,手里似乎也握着什么细长的东西。阿哲把画稿展开,对着照片比了比,画里人影的旗袍领口,隐约能看到朵槐花胸针。
“你看这里。”阿哲指着画稿角落,那里有行小字,写着“槐娘赠簪,谢”,字迹被墨晕染了些,却依稀能辨认,“他日记里提过‘槐娘’,说‘欠她一支簪,欠她满院槐花’,当时以为是随口写的……”
妮妮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闷得发疼。槐娘?母亲的小名,只有外婆偶尔提起过,说母亲生在槐花盛开的时节,落地时手里攥着片槐叶,外婆便叫她“槐丫头”。这个名字,除了家里人,谁会知道?
“不可能……”她摇着头,退了半步,后腰撞在画架上,颜料盒“哗啦”一声翻倒,靛蓝、赭石、藤黄混在一起,在素色画毡上晕开,像幅被揉乱的画,“我母亲是个普通妇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怎么会是画院里的‘槐娘’?怎么会认识沈书言?”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槐树枝桠在窗上晃出细碎的影,像无数只手在轻轻敲。满室的槐香似乎也变了味,甜里裹着点说不清的涩,像那年苏晚寄来的梅干,初尝是酸,回味却泛着苦。
阿哲把画稿小心收好,弯腰去扶妮妮,指尖触到她的胳膊,滚烫得像揣了团火。“别急,”他声音放得很柔,像怕惊散了什么,“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沈书言的日记里还写过,‘槐娘爱穿月白旗袍,说像槐花的瓣’,你母亲……”
“我母亲只有一件蓝布褂子,洗得发白的那种。”妮妮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指尖捏着那枚银簪,簪身的凉意渗进皮肤,却压不住心里的烫,“她连旗袍是什么样都未必见过……这肯定是弄错了,肯定是……”
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了下来,砸在银簪上,顺着刻痕滑进“槐”字的凹槽里,像给那字镀了层水光。她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说的胡话,说母亲年轻时“俊得像槐花成了精”,说她“偷偷藏过支银闪闪的东西,后来不知去了哪里”,当时只当是老人糊涂,现在想来,那些话里藏着多少没说透的事?
阿哲捡起一支掉落的槐花瓣,轻轻放在妮妮手背上,花瓣的甜香混着她的泪,竟生出种说不清的滋味。“你母亲的木箱,还在吗?”他轻声问,“也许里面有答案。”
妮妮点点头,泪珠子掉得更急。那木箱被她收在储藏室最里面,裹着旧棉被,总觉得里面藏着母亲的温度,舍不得碰,此刻却像藏着团火,烧得她坐立难安。
风穿过画室,吹得照片边角轻轻颤,照片里的沈书言望着身边的女人,眼里的光像落满了星星,而那女人手里的银簪,正映着画院门口的槐花,亮得晃眼。妮妮看着那画面,忽然觉得,母亲藏在岁月里的模样,或许和这照片里的身影,有着她从未想过的重叠。
槐香依旧浓郁,却不再是纯粹的甜,混着点泪的咸,点着点疑的涩,在画室里漫开,像幅被打湿的画,晕开了层层叠叠的旧影。妮妮攥紧那枚银簪,指节泛白——她知道,有些被时光埋住的事,该被挖出来了,哪怕底下藏着再多意想不到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