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裳对 Floréal tower 项目投入了加倍的心力,图纸上的每一条线,结构计算的每一个参数,都审慎得近乎苛刻。这不仅关乎她的职业操守,更关乎他曾押上的全部身家——尽管他已赢了那一局,但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任何潜在风险的源头。
这份近乎执拗的认真,宋宴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更放心不下。于是,Jahero 办公室的人渐渐习惯了一个景象:但凡项目有重大节点会议,那位寒武纪的宋总必定会出现在他们会议室。倒也不喧宾夺主,只安静地坐在黎裳侧后方的位置,偶尔在技术争论陷入僵局时,用他那种冷静清晰的逻辑,寥寥数语切中要害。
他的存在,像一座沉稳的山,无声地镇在场内,也镇在黎裳心里。只有在她因孕早期不适微微蹙眉时,他会适时地将一杯温水推到她手边,指节在桌下轻轻碰碰她的膝盖,是询问,也是安抚。
孩子的事,宋宴秋选了个宋父精神稍好的下午,在病房里轻声告知。彼时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在宋父消瘦的脸上,他浑浊的眼中先是愕然,随即像被点亮的烛火,缓缓漾开真切的笑意,连带着干瘪的嘴角都上扬起来。那天晚上,他难得地多喝了半碗粥,甚至拉着儿子的手,气息虽弱,语气却急切:“好,好……抓紧办婚礼,我……我还能看着。” 这几乎是他病重以来,表达出的最强烈的愿望。
宋母的反应则含蓄许多。她没多说什么,脸上也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但黎裳再来送饭时,她会不动声色地接过她手里稍重的东西,或者在黎裳要收拾碗筷时,淡淡说一句:“放着吧,你去沙发上坐会儿,别太操劳。” 语气虽淡,那份隐晦的关切却如同冬日里的暖阳,不炽烈,却足以驱散一丝寒意。
这一切的转变,黎裳都细腻地感知着。她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的,不仅仅是一个新生命,更像是一股温柔的凝聚力,正悄然改变着每一个人,重塑着关系的脉络。
领证的日子是宋宴秋对着老黄历研究了几个晚上才慎重圈定的。在这之前,他执意要带黎裳回一趟广西老家,进行一场正式得不能再正式的提亲。
黎家那座临街的老房子里,此刻正弥漫着自家酿的米酒醇香和锅灶里传来的饭菜热气。黎父黎母脸上是掩不住的、带着些许无措的欢喜。席间,黎父话不多,只是不住地劝酒,用那种透明的玻璃杯,映着澄澈的酒液。
宋宴秋自认酒量尚可,商务应酬也历练过,对黎父递来的那杯自酿米酒,起初是带着敬重和几分“应该能应付”的底气接下的。却不知这农家自酿的后劲,如同广西沉默的山峦,初入口温润绵软,翻涌起来却势不可挡。三杯下肚,他觉得腹中暖热,第四杯刚见底,眼前的岳父大人就仿佛有了重影,耳边嗡嗡作响,连坐直都有些费力了。
黎父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气度不凡的准女婿,此刻面色泛红,眼神都有些发直,终于嘿嘿笑了两声,带着一种朴素的、扳回一城的得意,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说:“后生仔,想这么轻易就娶走我老黎家最有出息的女儿,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喏。”
黎裳见状,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赶紧起身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宋宴秋。听到父亲的话,她忍不住回头呛声:“不知道是谁,总念叨可惜我不是个男的,没能给您老黎家传宗接代呢!”
被女儿当面揭短,黎父脸上有些挂不住,借着酒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嘀咕了一句:“我那不是……我那不是为了激你上进嘛……” 这话一出,带着几分被戳穿的窘迫,也透出深藏多年的、属于中国式父亲那不善于表达的期望。
黎母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做什么,快扶小宋上楼歇会儿。”
黎裳扶着脚步虚浮的宋宴秋,一步步踏上那略显狭窄的楼梯。
看着怀中这个男人为她展现出的、近乎笨拙的诚意,心里某个角落柔软得一塌糊涂。
回京西前,黎母趁着宋宴秋在门外打电话的间隙,将黎裳拉进里屋。从衣柜深处摸出两张银行卡,动作小心。先将其中一张塞到黎裳手里,压低声音:“小宋给的二十八万彩礼,我一分没动,都在这张卡里。你们往后用钱的地方多,有什么事,两个人好好商量。”
接着,她又拿出另一张看起来旧一些的卡,语气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窘迫和坚持,“我跟你爸给你准备的嫁妆,自然是比不上小宋给的……但这三万八,是我们这两年一点点省下来的。京西那么远,来回一趟光路上就要折腾一天……” 她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黎裳看着母亲眼角的皱纹和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鼻尖一酸。她将那张旧卡推了回去,强撑着轻松的语气:“妈,你女儿现在可是老黎家最有出息的人,嫁妆我早就给自己备好了。这钱你们留着,把自己照顾好,比什么都强。”
黎母一听,眼泪掉得更凶了,带着一种执拗的伤心:“哪有姑娘家自己准备嫁妆的?说出去……说出去别人还以为你爸妈不在了呢!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 她几乎是硬掰开黎裳的手指,将卡死死按进她掌心,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这才用袖子抹了把眼泪,稍微平复了下情绪,转而说道:“等你孩子生出来,妈就去京西住一段,帮你看着。”
黎裳下意识地低头笑了笑,随即猛地抬头,眼中带着惊诧:“妈,你……你怎么知道?”
黎母看着女儿讶异的样子,终于露出一点带着泪花的笑意,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傻孩子,你妈生养你们几个,难道是白生的?这点事儿还看不出来?” 她随即又正色叮嘱,“怀孕了就别太奔波,结婚办酒那些事儿,让小宋多操心。你呀,最要紧的就是收好自己的钱,多替自己和孩子打算。” 黎裳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一一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