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显看到哥舒危楼嘴角微微一抽。
那弧度极淡,快得如同殿外掠过窗棂的流风,若非我此刻心神紧绷,几乎要以为是错觉--这位执掌魔域百尺楼、令三界闻之色变的魔君,竟会有这般失态的瞬间。
那抽搐似是极力压抑的无奈,又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宠溺,像被人戳中了隐秘心事的少年,而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主。
不过弹指间,那丝异样便从他脸上彻底褪去。哥舒危楼墨色的眼瞳深不见底,方才一闪而过的情绪被厚重的魔气彻底掩盖,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抬袖对我一挥手,玄色广袖扫过虚空,带起一阵清冽却又带着淡淡馨香的风,声音依旧是那般不疾不徐,听不出半分波澜:“是危楼疏忽,忘了问问姑娘果腹否。请随危楼到后殿。”
话音刚落,殿外便有两名身着素白纱裙的侍女悄然入内,她们低垂着头,发髻上仅簪着一枚白玉簪,步履轻盈得宛若踏在云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显然是修为不俗的魔侍。
两人对着哥舒危楼行了一礼,未发一言便躬身退下,想来是去准备膳食了。
我心中暗忖,这百尺楼的规矩倒是森严,连侍女都这般沉稳。当下也不推辞,颔首应了声“有劳魔君”,便紧随在哥舒危楼身后,朝着后殿走去。
留下大殿中面面相觑的众臣班们。
怎么,在这么隆重的场合,姑娘一句话,圣君这就带人吃饭去了?
......
我自然没理会殿中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只是跟在哥舒危楼身后几步远。
穿过一道雕刻着繁复魔纹的朱红拱门,眼前景象骤然开阔。
这后殿竟比前殿还要宽敞大气数倍,从外侧看,殿顶高耸入云,一根根粗壮的黑色盘龙柱支撑着整个殿宇,柱身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玄龙,龙鳞清晰可见,龙须飘逸,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壁而出,腾云驾雾而去。
柱身缠绕着淡淡的金色流光,那是高阶魔气凝聚而成的护殿阵法,内敛而磅礴。
地面铺着整块的墨玉地砖,光可鉴人,倒映出殿内的一切景象,连我衣摆上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地砖缝隙间镶嵌着细碎的黑曜石,在殿内灯火的映照下,闪烁着点点寒星般的光芒。
殿的两侧摆放着数张古朴的原木案几,案几上摆放着玉制的瓶盏,里面插着几朵从未见过的黑色奇花,花瓣层层叠叠,散发着幽幽的异香,闻之竟让人灵台清明了几分。
最深处的位置,设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桌上铺着暗金色的锦缎桌布,边缘绣着缠枝莲纹。桌旁摆放着数把雕花座椅,椅背上镶嵌着硕大的夜明珠,光芒柔和,将整个后殿映照得暖意融融。
殿外还连着一处露台,露台边缘围着汉白玉栏杆,凭栏远眺,能看到魔域特有的暗红色天空,以及远处连绵起伏的魔山剪影,气势雄浑而苍凉。
这后殿里的黑与白,竟是碰撞出了令人心神震颤的惊艳。
等来到殿内,我抬起头,玄黑的盘龙柱顶天立地,柱身的墨色深邃如渊,凝聚着魔域最纯粹的魔气,每一道龙纹都透着凛然威压,仿佛藏着吞噬一切的力量;而支撑殿宇的飞檐斗拱间,却嵌着细碎的白纹,是用极罕见的雪魄石打磨而成,在灯火下泛着清冷的光,中和了魔气的凛冽。
素白纱裙的侍女穿行在玄色廊柱之间,裙摆扫过光可鉴人的墨玉地砖,裙角的流苏与地砖上黑曜石的寒芒相映,一动一静间,是白的轻盈与黑的厚重在无声流转。
就连案几上的陈设亦是如此,墨玉瓶盏是浓得化不开的黑,里面插着的黑色奇花却点缀着几缕雪白的花蕊;紫檀木桌上的暗金锦缎旁,铺着一方素白绢布,绣着几笔极简的墨竹。
这黑白没有半分杂乱,反而像被一双妙手精准调和,黑得沉稳磅礴,白得清冽纯粹,既泾渭分明,又浑然一体,将魔域的肃杀与难言的雅致揉碎在一处,竟生出这般惊心动魄的出色意境。
我望着这奢华却不失格调的后殿,心中愈发觉得哥舒危楼此人深不可测。
这百尺楼的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主人的权势与底蕴。
我望着后殿里黑白交织的雅致景致,又看那盘龙柱上流转的金光、案几上幽然绽放的奇花,不由得忘了方才的拘谨,脱口赞叹道:“你这宫殿可真漂亮,原来魔君你也是个有高尚品味的人啊!”
这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了愣。
毕竟眼前之人是执掌魔域的魔君,寻常人见了唯恐避之不及,我竟这般直白地夸赞起来。
哥舒危楼闻言,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他并未回头,可我却能清晰瞧见他肩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些许,方才因我拒绝而隐约凝聚的低气压,竟瞬间消散了大半。
他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继续带路,玄色衣袍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连声音都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姑娘谬赞了,其实危楼都是跟姑娘学的罢了。姑娘可唤我一声危楼。”
嚯,这我可叫不出。
我心里当即咯噔一下,连忙摆手。
堂堂百尺楼魔君哥舒危楼,这名号在三界之中哪个不是闻之色变?多少魔族长老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圣君”,我一个来自于人间的女子,把他的名讳挂在嘴边,像什么样子?
更何况,若是被正道修士特别是我归宗的师兄同门们听到,指不定要误会成什么样子。他们定会以为我与这位魔君关系匪浅,到时候流言蜚语满天飞,我在这魔域之中,怕是更难脱身了。
我定了定神,对着他的背影轻轻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歉意地拒绝:“叫人误会不好。我们也没有那么熟悉......”
话音刚落,哥舒危楼的脚步便彻底停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方才脸上的笑意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瞬间低沉下去。墨色的眼眸里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方才的暖意荡然无存,连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带着魔域特有的凛冽气息。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那目光深邃得让人有些心慌,似是在斟酌什么,又似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眉头微蹙,像是费了些心思般,缓缓开口:“不若,姑娘唤我明初?”
明初。
这两个字入耳,我不由得一怔。
这是我与哥舒危楼初识时,他留给我的化名。
那时他还未显露魔君身份,只是个在人间酒馆里独酌的青衫书生,眉眼温和,谈吐清雅,与此刻这威严赫赫的魔主判若两人。
比起直呼其名“危楼”,这声带着过往记忆的“明初”,倒让我心头莫名一软,也更易接受些。那些初识时的模糊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冲淡了几分他身为魔君的威慑力。
我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好吧,就叫你明初。”
听到这话,哥舒危楼脸上的阴霾才渐渐散去。他眼底的乌云悄然消散,重新拾起了笑容,那笑意比方才更真切了些,连眼角的纹路都柔和了几分。
他侧身让出前路,对着我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轻快了不少:“姑娘,这边请。”
我对着哥舒危楼的背影轻轻点头,脚步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目光却未敢有片刻停歇,借着打量殿内景致的幌子,不动声色地留心观察着四周的一切。
脚下的墨玉地砖每隔三丈便有一道细微的魔纹刻痕,想来是护殿阵法的节点;左侧廊柱上的玄龙雕像,龙首朝向皆一致指向殿后的露台,应是标示方向的暗记;方才经过的朱红拱门内侧,门楣上刻着一朵极小的黑色曼陀罗,与其他殿门的纹饰截然不同,这定是区分区域的标识。
我一边走,一边将这些细节在心里暗暗记下,像在脑海中绘制一幅无形的路线图,每一个转角、每一处陈设,都不敢遗漏分毫。
毕竟这百尺楼错综复杂,一步踏错便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由不得我有半分懈怠。
说实话,虽然自踏入魔域以来,魔君哥舒危楼也好,那些手握重权的魔将也罢,无一人不尊称我一声“九幽圣女”,一口咬定我是阴月皇族遗失多年、转世归来的圣女。
他们看向我的眼神里,有敬畏,有期盼,甚至有不加掩饰的谄媚,可我对此却始终存着深深的疑虑。
我既记不起前世的半分记忆,也感受不到他们口中所谓的“皇族血脉共鸣”,更无法驾驭那些据说与生俱来的魔域神通。
在这暗红色天幕笼罩的魔域里,我就像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看着周遭陌生的景致、诡异的生灵,听着那些晦涩难懂的魔语,心中满是茫然与疏离。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冰冷而陌生,没有半分家的感觉,更谈不上什么归属感。
正因如此,我才不得不处处留心,时时在意。
在这虎狼环伺的魔宫之中,没有足够的实力,没有可靠的依靠,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
唯有将路线记牢,将人心看透,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魔域中,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哪怕只是暂时的安稳。
哥舒危楼的脚步在一道白玉宫门前停了下来,我顺着他的身影抬眼望去,瞬间便被眼前的宫殿夺去了心神。
这便是与百尺楼截然不同的景致--整座宫殿通体由暖玉砌成,没有半分魔域常见的沉郁玄黑,反而透着一股澄澈通透的气韵,殿宇巍峨高耸,飞檐翘角如振翅欲飞的白凤,其高度竟与气势雄浑的百尺楼不相上下,却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温润大气。
宫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鎏金匾额,“阴月宫”三个大字笔力遒劲,是用上古魔文镌刻而成,笔画间流转着淡淡的银辉,似有月华萦绕,细看之下,每个字的边缘都嵌着细碎的月长石,在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与匾额下悬挂的白玉珠帘相映成趣。
我心中满是疑惑,忍不住侧头看向哥舒危楼,眼底藏着几分探究。
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哥舒危楼侧身站在宫门前,抬手示意我细看,声音温和了几分,缓缓为我解惑:“姑娘,这便是您之前的寝殿。膳食已备好,姑娘,请。”
我既无前世记忆,又对阴月皇族毫无归属感,这所谓的“寝殿”,于我而言不过是座陌生的宫殿。
哥舒危楼话音未落,两旁侍立的侍女便轻轻推开了宫门,珠帘碰撞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殿内的景致豁然展开。
殿内远比想象中更为明亮,抬头望去,殿顶并非寻常宫殿的砖瓦,而是一块巨大的琉璃穹顶,琉璃呈半透明的月白色,将魔域暗红的天光过滤得柔和温润,洒在殿内,竟生出几分人间月华的清辉。
穹顶之下,没有繁复的梁柱支撑,唯有八根镂空的玉柱分立四角,柱身雕刻着缠枝月桂花纹,花瓣脉络清晰,栩栩如生,柱内似乎藏着夜明珠,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暖光,将整座宫殿映照得亮如白昼。
地面铺着雪白的云锦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地毯上用银线绣着漫天星辰与弯月图案,行走其间,仿佛踏在星河之上。
殿的两侧并未摆放过多陈设,仅在墙边立着几座白玉雕成的博古架,架上陈列着各式奇珍异宝--有会自行旋转的琉璃盏,有盛着千年不涸甘露的玉瓶,还有几尊巴掌大的玉雕,细看竟是缩小版的阴月皇族先祖像,神态威严又不失慈爱。
正对着宫门的方向,是一处宽阔的暖阁,暖阁中央摆放着一张圆形的白玉餐桌,桌上铺着月白色的锦缎桌布,边缘绣着银丝暗纹。餐桌周围摆放着六把雕花玉椅,椅背上镶嵌着圆润的珍珠,触手温润。
桌上已然摆满了膳食,并非魔域常见的腥膻之物,反而多是清淡雅致的菜肴--一盘晶莹剔透的玉露羹,一碗点缀着花瓣的白粥,几碟精致的素点心,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清茶,茶香混合着殿内淡淡的桂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暖阁一侧还连着一扇落地窗,窗外是一座小巧的庭院,庭院里种着几株从未见过的月桂树,枝头开满了银白色的花朵,即便隔着窗户,也能闻到那沁人心脾的香气。
庭院中央有一方月牙形的池塘,池水清澈见底,里面游动着几尾通体雪白的鱼儿,鱼鳍上带着淡淡的银光,灵动异常。
让我莫名想到我九龙山的锦鲤池。
我站在宫门口,望着这处处透着雅致与温润的宫殿,心中愈发茫然--这便是我“前世”的寝殿?可为何我看着这一切,却陌生得如同从未踏足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