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的夜,不再像从前那样宁静。
自从第一批“惠民工厂”在城郊建立起来,昼夜不息的机器轰鸣声就成了这座古城的新脉搏。但这脉搏,在今夜听起来却格外沉闷,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喉咙。
李策是在半夜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门外站着的是负责民生调研的林小棠,她平时总是梳着整齐的发髻,穿着干净的工装,可此刻却披头散发,脸上还带着一道不知从哪儿蹭来的黑灰,眼神里满是惊恐和疲惫。
“大人……出事了。”林小棠的声音在颤抖,“城西的纺织坊……炸了。”
李策的心猛地一沉。
他披上外衣,连洗漱都顾不上,带着护卫直奔城西。
还没到地方,那股焦糊味就顺着夜风钻进了鼻腔。那是一种混杂了烧焦的棉絮、断裂的皮带和过热金属的独特气味,刺鼻且令人作呕。
现场一片狼藉。
原本由天工坊提供图纸、民间集资建立的“青州第三纺织厂”,此刻像一头被肢解的钢铁巨兽。厂房的屋顶被炸开了一个大洞,月光惨白地洒在废墟上,映照出几具被抬出来的担架,白布下依稀能看出人形的轮廓。
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但他们的眼神不是惋惜,而是冷漠,甚至夹杂着一丝幸灾乐祸。
“报应啊,谁让他们用那鬼机器,不敬祖师爷……”
“听说里面死了三个老师傅,都是被飞出来的铁片削死的……”
“那机器我见过,黑乎乎的,像个吃人的怪物,早就说会出事……”
窃窃私语像毒蛇一样钻进李策的耳朵。
负责现场善后的王工红着眼睛跑了过来,指着废墟里那台已经扭曲变形的锅炉,声音嘶哑:“大人,是锅炉……锅炉的钢板厚度不够,加上司炉工操作不当,压力失控了……”
“钢板厚度不够?”李策抓住了重点。
“是……是城南那个小铁匠铺造的。他们为了省钱,偷工减料,用的不是咱们指定的锻铁,是普通的生铁……”王工痛苦地捂着脸,“我早就说过,这种精密设备,必须由总厂的核心车间生产,分包给那些小作坊,就是埋雷啊!”
李策沉默了。
这就是“科技复兴”第二阶段最棘手的问题——产能不足导致的妥协。
为了快速推广,为了降低成本,他们不得不将部分非核心部件的加工分包给民间现有的铁匠铺和作坊。这些老手艺人虽然手艺精湛,但受限于材料科学的认知和逐利的本性,他们往往会为了省下几两银子而改变工艺参数。
一颗螺丝的松动,可能导致一台机器的报废;一块钢板的偷工减料,却要了几条人命。
这不仅仅是一场事故,更是一次信任危机的爆发。
“大人,现在怎么办?”王工六神无主,“舆论已经失控了,那些被淘汰的手工业行会,正在到处散播谣言,说我们的机器是‘凶器’,说天工坊是在拿百姓的命做实验……”
李策看着那几具担架被抬走,看着废墟中幸存者茫然无措的脸,又看了看围观人群中那些充满敌意的眼神。
他知道,之前通过低价布匹积累起来的那点“民心”,在这一刻,随着这声爆炸,几乎被炸得粉碎。
“封锁现场,救治伤员。”李策的声音沙哑而坚定,“另外,把这次事故的所有数据、残骸、包括那个铁匠铺老板,全都带回总厂。”
“可是大人,现在城里很乱,您留在这里不安全……”护卫队长紧张地握住了刀柄。
“我不能走。”李策摇了摇头,他走到了人群面前,面对着那些愤怒和恐惧交织的目光。
“乡亲们,这台机器,是我们天工坊设计的。”李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穿透力,“它的锅炉爆炸了,死了人。这个责任,我,李策,扛下来。”
人群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认错。
“但这台锅炉的钢板,不是我们提供的。”李策指着废墟,“是有人为了贪图那几两银子的差价,私自换了劣质材料。这是谋财,更是害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知道,很多人恨这机器。因为它让你们的纺车、织机变成了废铁,让你们丢了饭碗。你们觉得,是我们天工坊毁了你们的生活。”
“但是!”李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果不用这机器,青州几十万百姓,冬天穿什么?是穿那些又贵又薄的手工布,还是冻死在雪地里?”
“这次事故,是我们监管不力。”李策深吸一口气,“从明天起,天工坊将成立‘技术监察司’,所有使用天工坊图纸的工厂,必须接受我们的强制质检。不合格的设备,一律查封;偷工减料的奸商,杀无赦!”
“同时!”李策抛出了第二个重磅炸弹,“天工坊将开设‘技术夜校’,免费教所有失业的手工业者学习机器维修和操作。我不求你们立刻爱上它,但我希望,你们能学会驾驭它,而不是被它淘汰。”
说完,李策不再看众人的反应,转身走进了废墟。
他知道,光靠画饼和承诺是没用的。在这个阶段,每一次技术的阵痛,都要用鲜血和铁腕来抚平。
夜风卷着灰烬,落在他肩头,像是一枚沉重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