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往日里这里是官员们钻营请托、打探消息的是非之地,今日气氛却格外肃杀。大门两侧张贴着议会与吏部联合颁布的《新铨叙条例》告示,墨迹未干,内容却已如惊雷般传遍整个官场。
条例核心有三:其一,确立“考成法”,对各级官员的考核,不再仅仅依赖上司评语和模糊的“操守”评判,而是增设了具体的量化指标,如税赋征收、讼狱清结、学堂兴办、新法推行成效等,并引入同级与下属的“背对背评议”;其二,拓宽晋升渠道,规定在格物、算学、律法、医药等专门领域有突出贡献者,可经“专门人才举荐委员会”评议,不次擢用,其待遇与晋升速度参照同品级文官;其三,试行“官员异地任职轮换制”,尤其针对税收、司法等要害部门,以防止地方势力盘根错节。
这条例,如同一把锋利的铡刀,悬在了无数依靠资历、关系和人脉混日子的官员头上,也为那些有真才实学却无背景门路者,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条例颁布不过数日,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周延儒的门生吴志远的值房内,就已挤满了前来“诉苦”或“请教”的官员。
“吴郎中,这…这‘考成法’未免太过严苛!税赋征收要看天时,讼狱清结要看案情复杂与否,岂能一概而论?还有那下属评议,岂不是助长了以下犯上之风?”一位胖乎乎的知府擦着汗抱怨道。
“是啊,吴兄!那‘专门人才’一项,更是荒唐!一个摆弄机器的工匠,一个只会算账的胥吏,也能与我等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平起平坐?这成何体统!”另一位御史言官愤愤不平。
吴志远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诸位同僚,稍安勿躁。此乃议会与林部堂(林川兼管吏部)力推之新政,陛下也已朱批允准。我等身为臣子,岂能妄议?”
他放下茶杯,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意味深长:“不过嘛…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这考成之‘指标’如何设定,‘评议’如何操作,其中…未必没有转圜之余地。各部、各地方情况千差万别,总不能一刀切吧?”
众人闻言,心领神会,脸上重新露出了希望。是啊,规矩定了,但执行规矩的,终究是人。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次的“转圜”似乎没那么容易。
就在同一天,吏部考功清吏司,新任的郎中——一位由徐承烈举荐、以刚直和精通数算着称的年轻官员赵启明,正在召集下属布置任务。
“《新铨叙条例》乃强国之本,绝不容许阳奉阴违,曲解执行!”赵启明目光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司官、书吏,“各司、各地上报的考成指标,需经本司严格审核,凡有意压低标准、敷衍塞责者,一律打回重拟,并记录在案,作为其主官考成之参考!”
他拿起一份名单:“根据初步统计,各省府州县,尚有大量官员未能通过新式公文、基础算学考核。着令限期补考,三次不过者,依律降职或调任闲散职位,空出的缺额,由通过考核、成绩优异者递补!”
此令一出,考功司内一些与旧官僚关系密切的胥吏顿时面色发苦。他们原本还指望像以往一样,在考核中做些手脚,如今看来,这位新上司是要动真格的了。
冲突很快在具体人事任命上爆发。
江南某府同知出缺,按旧例,本应由吴志远运作其门生补上。然而,赵启明在审核候选人资格时发现,此人不仅新学考核勉强及格,在现任知县任上,兴办新式学堂、推广新农具等政绩也平平,反倒是下属评议中,有多人反映其“因循守旧,不恤下情”。
赵启明当即驳回此项提名,并依据条例,推荐了另一位候选人——该府下属某县县令。此人是寒门出身,科举名次不高,但在任内大力推行新政,县内学堂、工坊皆有起色,税赋连年超额完成,在新学考核和下属评议中皆名列前茅。
提名被送至吏部尚书及分管吏部的林川案头。
吴志远闻讯,又惊又怒,亲自找到林川理论:“林部堂!赵启明此举,分明是挟私报复,打压异己!他所荐之人,虽有些许微末政绩,然出身低微,资历浅薄,岂能胜任府同知之要职?这如何能让那些兢兢业业多年的老臣心服?”
林川平静地听完,反问道:“吴郎中以为,何为‘资历’?是尸位素餐的年头,还是实实在在的政绩?何为‘出身’?是看其祖上是否显赫,还是看其本人是否有治国安邦之才?《新铨叙条例》之意,正在于破除此等论资排辈、重门第轻实绩的积弊!”
他拿起赵启明提交的考核档案和政绩对比图:“此人或许‘资历浅薄’,然其行事之干练,成效之显着,远胜那位‘兢兢业业’的老臣。朝廷用人,当为事择人,非为人择事。此议,本官认为赵郎中并无不妥。”
吴志远碰了个硬钉子,脸色铁青地退下。他知道,在条例和事实面前,自己难以辩驳。但他绝不会甘心。
很快,朝野间便流传起新的谣言,称赵启明“结党营私”,所提拔者皆为“林党”嫡系,排挤科举正途官员,企图把持吏部,操控铨选大权。
这股暗流,悄然向赵启明以及他背后的考功司涌来。一场围绕官员升迁黜陟的人事风暴,伴随着条例的推行,愈演愈烈。这不仅是几个职位之争,更是两种用人理念、两条政治路线的殊死搏斗。旧的铨选秩序正在崩塌,新的规则在血与火的博弈中,艰难地确立着它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