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流民屯紧闭的寨门上,门前空地一片肃杀。墙头,弓弩戒备,乡勇们的目光带着警惕与审视,落在那个独自站在壕沟外、高举双手以示无害的瘦高身影上。
沈文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儒衫,外面罩着挡不住寒气的破旧皮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刻意维持的镇定。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朗声朝墙头喊道:“黑风寨沈文舟,求见贵屯林川林先生!有要事相商,绝无恶意!”
消息迅速传到祠堂。听闻黑风寨派人前来,而且是那个军师独自一人,核心层皆是一愣。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赵铁柱第一个跳起来,“肯定是看打不过,想来耍什么花招!要我说,乱箭射出去算了!”
王老栓眉头紧锁:“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况且,他独自一人前来,或许……真有什么事?”
杨把总沉吟道:“且听听他怎么说。或许能从其口中,探知黑风寨虚实,乃至东面鞑子的消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林川。林川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脑海中飞速权衡。斩杀使者固然简单,但会彻底堵死与黑风寨沟通的渠道,并将他们完全推向对立面,甚至可能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与清军产生不可预料的联系。见,虽有风险,但也可能带来转机。
“带他进来。”林川最终决定,“搜身,确认无武器后,带到祠堂偏厅。铁柱哥,你带人在厅外警戒。杨把总、王叔、吴先生,随我一同见他。”
片刻后,沈文舟被两名乡勇“护送”着走进了祠堂偏厅。他快速扫了一眼厅内几人,将目光锁定在居中而坐、气质沉静的年轻人身上,心知这必是林川。他拱手,深深一揖:“败军之使沈文舟,见过林先生,见过诸位当家。”
礼数周到,姿态放得极低。
林川没有让他坐下,直接开门见山:“沈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沈文舟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不敢言指教。文舟此来,是代表我黑风寨刘哨官及数十名弟兄,向贵屯……乞一条活路。”他刻意用了“乞”字,将姿态放到尘埃里。
“活路?”赵铁柱在一旁冷哼,“你们拿着刀枪来抢的时候,可曾想过给我们留活路?”
沈文舟面向赵铁柱,再次拱手:“赵队长所言极是。日前冒犯,实属我等猪油蒙心,罪该万死。然……”他话锋一转,语气悲凉,“我等亦是迫于无奈。寨中断粮已三日,伤者无药,饥寒交迫,实是到了山穷水尽、濒临绝境之地步。若非走投无路,岂敢觊觎贵屯宝地?那日见识贵屯军容之盛、火器之利,方知螳臂当车,自取其辱。”
他这番话,既承认了错误,又点明了自身的凄惨处境,将“抢劫”的行为弱化为“求生”的无奈,试图博取一丝同情。
吴秀才开口道:“既知罪过,如今又来,意欲何为?莫非还想再借粮草?”
“非也。”沈文舟摇头,目光重新看向林川,语气变得郑重,“文舟此来,是想与贵屯谈一笔交易,或者说……寻求一个合作的可能。”
“合作?”王老栓满是怀疑,“我们跟你们,有什么可合作的?”
“有!”沈文舟语气肯定,“贵屯有粮有械,有坚墙利炮,然创立未久,根基尚浅,尤其缺乏久经战阵、能野外搏杀之老兵。而我黑风寨上下,虽落魄至此,却皆是曾在辽东、陕西与鞑子、流寇见过血的边军老兵!我们……有人,有这几十条敢拼敢杀、熟悉敌情的命!”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林川等人的神色,继续抛出筹码:“如今东面鞑子哨探活动日益猖獗,其意不明,但绝非善意。贵屯今日能挡我辈乌合之众,他日若鞑子大队人马乃至真夷甲兵来袭,多几十个熟知鞑子战法、能守能战的老兵协防,岂非多一分胜算?反之,若我黑风寨今日覆灭,或被迫降了鞑子,他日鞑子来攻,对贵屯地形、虚实了若指掌者,又会多上几十人!此乃唇亡齿寒之理!”
这话说到了关键之处,连杨把总都微微动容。一群熟悉清军战法的老兵,在即将可能到来的大战中,价值巨大。
林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沈先生巧舌如簧。然,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又如何信你那几十条‘敢拼敢杀’的命,不会在关键时刻反噬其主?”
沈文舟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物,并非武器,而是一面磨损严重、却依稀能辨认出“辽”字的腰牌,双手奉上:“此乃刘哨官贴身信物,愿抵押于林先生处,以示诚意。若林先生应允,我寨愿先遣十名弟兄及所有伤者入屯,由贵方看管,充作人质。我等只求一口活命之粮,一处避寒之瓦,他日鞑子来犯,愿为前驱,以血赎罪!若违此誓,天人共戮!”
抵押信物,送出人质,发下毒誓……沈文舟几乎将黑风寨所有的筹码和尊严都摆上了台面。
祠堂偏厅内陷入了沉默。赵铁柱依旧满脸不信任,王老栓在盘算粮食够不够,吴秀才和杨把总则在权衡其中的利弊与风险。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林川。是拒绝,将这股危险的力量彻底推开?还是冒险接纳,将这柄可能伤己也可能伤敌的双刃剑,握在手中?
林川看着那面沾满历史风霜的腰牌,看着沈文舟眼中混合着绝望与期盼的光芒,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决定,不仅关乎黑风寨几十条人命的生死,也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流民屯未来的命运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