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何仲话音落定,大堂之内一片沉寂。案子到这份上,已是水落石出般分明。嫌疑人当堂认罪,供词丝丝入扣,前因后果衔接得严丝合缝,既无半分破绽,也无被逼无奈的牵强。那所谓“天下第一杀手”本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缥缈人物,如今找不到踪迹,单凭假何仲的供词,定罪已是顺理成章之事。
唯有不敬端坐在侧,眉头微蹙,心头总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滞涩。
假何仲所言的诉求,从起意到施行,件件都合情合理,便是何偌的死,也有了看似圆满的解释。可这解释,终究是漏了两块关键的拼图,半个多月前离奇失踪的何老爷夫妇,为何会出现在那偏远村落?又为何会骨肉分离,落得那般凄惨下场?一个横尸张屠夫家的院落,肝胆涂地,一个殒命田间守田人的小屋,血肉模糊,那下手的手段之残忍,绝非寻常仇杀所能比。
不敬抬眼望向主位上的林亨,这位大理寺丞相当干练,此刻若是要结案,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毕竟此案不同于以往的糊涂案,没有屈打成招的刑讯逼供,全是嫌疑人自己一股脑认下的,便是日后翻案,也怪不到审案之人头上。
正当众人各怀心思之际,大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方才不知去了何处的李晚,带着几分风尘之气走了进来,身后还押着一人,正是赵钊。
赵钊一踏入大堂,目光扫过堂上的陈设,紧绷的肩膀竟莫名松弛了几分。他显然没料到会是这般阵仗,待看到跪在堂中的假何仲时,脸上满是茫然,显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与这人一同被带到公堂之上。
林亨见李晚归来,起身拱手,语气带着几分客气道:“李巡察辛苦了。”
李晚微微颔首,声音清脆:“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按律例,她本是这案件的主审之一,理当坐在上首主位,即便不愿过多参与审理,也该挨着兄长李圳落座。可她却目不斜视地绕过案几,既没去寻李大将军,反倒径直走到不敬身旁,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动作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
一旁的李圳见状,脸色顿时黑得如同锅底,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不敬,那目光里的怒火,几乎要化作实质烧过来。
不敬心中也是无奈,只能装作未曾察觉,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端坐在那里,活像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任凭李圳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刮来刮去,硬是不为所动。
谁知李晚坐下后,竟微微侧过身,压低声音向不敬询问方才假何仲说了些什么。林亨倒也极有耐心,并未催促,只是静候不敬用几句话简要复述完毕,这才拿起惊堂木,“啪”的一声重重拍下,声震四壁。
“赵钊!”
林亨的声音洪亮道:“你可认识这位伪装成何仲之人?”
赵钊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仔细打量了一番身旁与自己一同跪着的假何仲,那人的面容陌生得很,他看了半晌,终究是摇了摇头,语气诚恳。
“回大人,小人不认得此人。”
“放肆!”
林亨眉头一挑,语气更重,“此乃公堂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赵钊脸上露出一丝苦色,却依旧坚持道:“大人明鉴,小人先前已是知无不言,什么都招了,也不差这一桩。若是当真认得,又何必在此抵赖,徒增罪责?否认此事,于小人而言,实在毫无益处。”
林亨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又问道:“此人供称,乃是尔等雇主,你当真不认得?”
赵钊闻言,苦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无奈与委屈:“大人!小人不过是那‘痕’手下的一枚棋子,微不足道。他老人家心思深沉,谋划的皆是惊天动地之事,岂是我这等小人物能够知晓的?任何一桩事,我们都只有动手的份儿,别说一个雇主是谁,所有的雇主小人都从未见过啊!”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倒有几分让人信服。林亨沉吟片刻,转而看向假何仲,语气放缓了些。
“你可认得此人?”
假何仲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赵钊一眼,那目光轻飘飘的,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随即收回视线,恭敬地回道:“回大人,小人从未见过此人。”
林亨听了,倒也未曾深究。毕竟赵钊那五短身材,实在太过有辨识度,便是天生脸盲之人,见过一面也未必能忘,更何况是一同谋事的同伴?假何仲若是当真认识,断不会如此干脆地否认。只是不知为何,他心中那丝疑虑,却并未因此消减分毫。
这桩案子端的是邪门,从头至尾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初时便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何府夫妇失踪,何偌横死,线索如蛛丝马迹,散在江湖与市井之间,让人摸不着头脑。大理寺上下追查多日,皆是处处碰壁,只觉眼前一片混沌,连个清晰的方向也无。
可就在众人快要陷入绝境,以为这会是一桩悬案之时,线索却又突然冒了出来,而且顺畅得令人心惊。仿佛先前那重重阻碍皆是假象,一夜之间便云开雾散,顺着线索一路追查,竟直接揪出了假何仲,还让他当堂认罪,供词滴水不漏。
这般顺遂,反倒让人背脊发凉。不敬越想越觉不对劲,这哪里是查案,分明是有人在背后刻意引导。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潜伏在暗处,将一切都算计得明明白白。
想来是那幕后之人察觉到行踪已露,怕是瞒不住多久,便索性主动出手,将大理寺可能查到的证据一一归拢,再推一个假何仲出来顶罪。这般断尾脱逃的手段,当真是干净利落,既保全了自己的真面目不被揭穿,又借着这桩案子,让“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号愈发响亮。
江湖之中,本就流传着痕的种种传说,神出鬼没,杀人无形。如今这案子里,处处都透着他的痕迹,每一个关键节点,都有他暗中操作的影子,可偏偏就是抓不到他的半点把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幕后真凶,却拿他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逍遥法外。
这哪里是吃了亏,分明是大大的露脸!借着大理寺的手,向天下人宣告了他的手段之高、布局之妙,让世人皆知,这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这般心机与手段,当真是可怖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