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随着那汉子重入堂屋,见右首设着三张梨花木椅,便缓步走过去坐了。那青年恭恭敬敬立在当地,向堂上老者躬身道:“爷爷,丰儿给您带过来了。”
堂上坐着的王里正,闻言抬手摸了摸胡子,眉头微蹙道:“先把孩子放下来,这般抱着成何体统?”
青年面上虽有不愿,却不敢违逆,小心翼翼将怀中稚子放在青砖地上。那孩子约莫四五岁年纪,一双眼睛黑亮如星,竟无半分怯意。
王里正这才转头对三人笑道:“三位贵客,容老朽引见。这位是大理寺丞林亨林大人,这位是今科解元刘惑刘公子,这位是报恩寺的不敬大师。”
说罢又向孩子招手,“丰儿,快给三位先生见礼。”
那孩子脆生生应了声“晓得了”,规规矩矩对着三人作揖,一口童音清亮:“见过林大人,见过刘相公,见过大师傅。”
林亨颔首示意,刘惑忍不住笑了笑,不敬刚才虽然已经见过了,但还是与他微微点头。谁知问过好后,那孩子却不回王里正身边,站在堂中转着圈儿看了一圈,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竟径直跑到了不敬脚边,小手轻轻拽住了他灰布僧衣的下摆。
王里正吃了一惊,连忙道:“丰儿,过来祖爷爷这儿!林大人有话问你。”
那孩子却把小脸一扭,小手抓得更紧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我要跟大师傅站一起。”
不敬低头看了看扯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又瞧了瞧孩子仰起的笑脸,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这娃娃倒机灵。‘丰衣足食’,好名字。里正莫怪,就让他留在小僧身边,想来也不妨碍问话。”
王里正脸上堆起歉意,连连拱手道:“这孩子顽劣得紧,让大师见笑了。”
“无妨。”
不敬伸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顶,掌心触到那柔软的胎发。
“孩童心性,本就无拘无束,些许小心思,倒显得可爱。”
王里正赔着笑了几声,心中却暗暗纳罕。他这曾孙素来机警,便是见了不太相熟的乡邻,也少有亲近亲近,今日竟对一位素不相识的僧人如此依赖,看来这位不敬大师果然有些不凡。
他正思忖间,林亨已开口发问,声音不高,听起来威严慎重。
“里正,你将这孩子藏了起来,不知是何缘故?”
王里正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敛去,长叹了口气,声音充满着无奈。
“唉!大人既问起,老朽也不敢隐瞒。丰儿这孩子,打小就与旁人不同,是个天生的读书种子。老朽一辈子没中过秀才,儿子、孙子也都是庄稼汉,买卖人。原以为王家这辈子与功名无缘,谁知道这孩子这儿竟开了窍。”
他话未说完,刘惑已是眼前一亮,拊掌道:“哦?这娃娃竟有这般天赋?”
“不敢与解元公相比。”
王里正连忙摆手,又对着刘惑拱手道:“今早说起来的时候老朽还没想起来,后来回家才记起,刘公子不正是客人口中诗文冠绝天下,读之令人神怡的那位高材吗?!解元公的诗文,传遍江南江北,京中那些达官贵人,哪个不赞一声‘少年才俊’?后年秋闱,解元公定能连中三元,光耀门楣!”
刘惑笑着还礼道:“借里正吉言,刘某自当尽力。”
两人寒暄几句,王里正才又接着道:“丰儿两岁便能识得百字,三岁就能背《三字经》,到如今五岁未满,《论语》已能通读,连村中私塾的先生都说,这孩子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只是他性子野得很,读书时安安静静,一放下书本,便像脱了缰的小马驹,转眼就没了踪影。”
不敬闻言,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孩子。王丰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仰起小脸对着他甜甜一笑,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小虎牙。不敬心中微动,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这一次,孩子竟主动蹭了蹭他的掌心。
王里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更是诧异,口中却不停。
“起初我们还紧着看管,有好几次他跑出去不见踪影,全村人举着火把找了大半夜,结果这小子自己从后山摸了回来,手里还攥着野果子。”
“次数多了,我们也就松了心。这村子虽地处要道,南来北往的客商多,却也不大,丰儿机灵,寻常人也骗不了他。只要他能按时回来读书,把功课做好,其余的事,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到这里,王里正的声音忽然有些发颤,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才续道:“可今晨,却出了怪事。约莫卯时三刻,老朽刚起身如厕,我那孙子就慌慌张张跑进来,结结巴巴说‘丰儿不见了’。老朽当时心头就是一紧,可当着一大家子的面,又不能露怯,若是我慌了,全家上下岂不是要乱作一团?”
“老朽强作镇定,吩咐家里人分四路出去找,自己则坐在堂屋等消息。没过半柱香的工夫,就见老大抱着丰儿跑了回来,老朽一颗心刚放下去,就听丰儿奶声奶气地说,他在张屠户那废弃的院子里,看见了好多好多血,红通通的,尚未凝结!”
林亨眉头微挑,沉声道:“卯时三刻?里正倒是记得分毫不差,不知何以确定?”
王里正嘿嘿一笑,伸手从袖中摸出一物,递到林亨面前。那是块巴掌大小的银壳怀表,边缘雕着缠枝莲纹,触手冰凉,瞧着便知工艺精湛。他拇指按住表盖轻轻一按,“咔嗒”一声,表盖弹开,内里却并非寻常时辰刻度,反倒像一面缩小的罗盘,铜制指针在错综复杂的刻度盘上缓缓转动,盘边还刻着许多细密的篆字,瞧着颇为玄妙。
“大人见多识广,想来识得这物件。”
王里正脸上堆着笑。
“这是墨家制的‘机关日晷’,虽说不算什么稀世珍宝,可计时却半点不差,比寻常漏刻准得多。”
林亨伸手在表盖边缘摸了摸,颔首道:“确是墨家巧技。听闻此物初成时,那发明者本取名‘见表’,说它‘见之即知时辰’,直白得很。可后来传到士绅手中,嫌‘见表’二字太俗,便改叫了‘机关日晷’,说这般才配得上身份。听说那墨家工匠得知后,气得三日没吃下饭,直骂世人只重虚名,不重实用。”
王里正连连点头:“大人说得是!老朽也是听人说过这典故,可笑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