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亚特·柯尔特站在深绿色的木桌台前,表情凝重,手心在略微冒汗。
由于不知该如何下注,他感到一阵茫然的眩晕。
思考无果后,他转过头,看向伊莎多拉。
她并没有在看他。
伊莎多拉刚从区域经理手中接过一杯郁金香杯盛装的香槟。
气泡在淡金色的酒液中细密地升腾。
她微侧过身,没有坐下,而是倚靠在赌桌边缘。
一只手轻轻晃动着酒杯,纤细的手指在杯壁凝结的水雾上留下了指纹;
另一只手则反向支撑在身后的桌沿上,手腕内侧细腻得近乎透明的肌肤正对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光。
因为重心的偏移,她的上半身微微后仰,脊背绷出了一道优雅而充满张力的弧线,绿色长裙随之伸展。
丝绸的面料在腰臀连接处形成了极具压迫感的褶皱,光线在那些凹陷与隆起之间流转。
裙摆下方,一只脚微微踮起,晶莹剔透的水晶高跟鞋仅仅以极细的鞋跟点地,足弓绷紧。
注意到怀亚特的目光,她抿了一口酒,修长的脖颈轻巧扬起,喉咙随着吞咽动作轻轻滑动。
随后,低下头,凑到了卡珊德拉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卡珊德拉连连点头,随即抬起手,指向了赌桌核心区最显眼的一块长条形区域。
伊莎多拉直起身,向怀亚特投来一瞥。卡珊德拉也同时看向她的哥哥。
怀亚特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既然伊莎多拉是金主,那么一切皆由她做主。
卡珊德拉伸出双手,将价值一万友元的筹码,推到标有“过线注”的狭长格子里。
这一举动如让原本还在观望的赌客们瞬间沸腾。
衣着朴素的本地牛仔、穿着西装的小职员,以及打扮形形色色的外地客,纷纷掏出了自己的筹码。
花花绿绿的塑料圆片如同暴雨般落在了过线注的区域内,几乎将那条白线彻底淹没。
除了过线注,还有不少投机者将筹码扔向了其他赔率更高的区域,。
制杖人的表情没有变化,他熟练地用木棍将几枚散落在界外的筹码归位。
“请选择两枚,先生。”
怀亚特伸出手,挑选了两枚看起来最顺眼的,将其余三枚推回给制杖人。
制杖人迅速收回剩余的骰子,高声喊道:
“骰子在手!准备掷出!”
怀亚特感觉掌心微微出汗。
他握住那两枚红色的立方体,拇指和中指轻轻捏住它们的两侧。
他回忆着方才听到的规则。
投掷并不需要复杂的技巧,只需要让它们撞击到对面的橡胶软墙。
随着他的手腕发力,两枚红色的流星飞了出去。
它们在墨绿色的绒布上翻滚、跳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咔哒”声,最终撞击在底部的菱形橡胶颗粒上,反弹回来,静止不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个小小的方块上。
一个4,一个2。
“六点!点数是六!”
制杖人高声宣布,同时将一枚白色的圆饼状标记(puck)翻转过来,放在了赌桌上方标有数字“6”的方格内。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混合着遗憾与期待的嗡嗡声。
怀亚特松了一口气,虽然没有直接赢,但至少没有输。
按照规则,这被称为“建立点数”(point Established)。
他在第一轮没有掷出代表直接胜利的7或11,也没有掷出代表直接失败的2、3或12。
现在,游戏进入了第二阶段。
那个“6”成为了他的目标。
他必须在接下来的投掷中,再次掷出6,才能赢得收益。
而如果在掷出6之前,先掷出了7,那么桌面上所有的过线注将全部被庄家收走——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爆缸”(Seven out)。
“加注!加注!”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对于赌徒来说,点数一旦确立,真正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因为在点数确立后的追加赔率注(odds bet),是赌场里唯一一种没有庄家优势的赌法。
它按照真实的数学概率进行赔付。
怀亚特看向伊莎多拉。
这位被众人视作幸运女神的女人,正优雅地将空酒杯递给路过的侍者。
她似乎完全不担心输赢,只是轻轻扬了扬下巴。
卡珊德拉将另一摞同样价值一万友元的筹码,拍在了刚才过线注筹码的后方
——这是追加赔率注的区域。
这一举动彻底点燃了赌局。
更多的筹码被推了上来。
整个桌面变得拥挤不堪,五颜六色的筹码像是在墨绿色的平原上疯长的菌群。
“骰子再次在手!”
制杖人将那两枚刚才掷出的骰子推回给怀亚特。
怀亚特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那是几十双眼睛的重量,以及财富的压迫
他再次抓起骰子。
这一次,他的动作比刚才更沉稳了一些。
骰子飞出。
一个5,一个3。
“八点!继续!”
不是6,也不是7。
游戏继续。
怀亚特擦了擦手心的汗。
第三次投掷。
一个1,一个3。
“四点!继续!”
依然处于胶着状态。
人群的呼喊声越来越大,仿佛每一次骰子的滚动都在拉扯着他们的神经和声带。
第四次。
两枚红色的方块扔了出去。
它们旋转着,在空中划出两道平行的残影。
落地,撞击,翻滚。
第一枚停了下来,正上方是五个白色的凹点。
第二枚还在旋转,仿佛在故意戏弄众人的心脏。
终于,它晃晃悠悠地倒下,露出正中心那鲜红的一点。
5加1。
“六点!过线赢!”
一瞬间,欢呼声席卷了整个赌场。
“太好了!哥哥!”
博和卡珊德拉非常激动。他们的脸涨得通红。
“做得不错,柯尔特先生。”
伊莎多拉的声音依旧轻柔,穿透了所有的噪音,清晰地传入怀亚特的耳中。
怀亚特转过身,看到她正站在那里,脸上挂着一抹矜持而神秘的微笑。
她的右手抬起,拇指正在无名指上轻轻摩挲。
那里戴着一枚造型古朴的戒指。
那并不是那种镶嵌着钻石的俗款,而是由某种银色的金属编织而成的荆棘纹路,仿佛一圈带刺的藤蔓缠绕在她的指根。
在赌场迷离的灯光下,那枚戒指似乎正散发着一种淡淡的亮银色微光。
怀亚特不知道那是光线的折射,还是自己的错觉。
这似乎说明,伊莎多拉的心情非常好。
此时,赌桌上的赔付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
由于下注的人数太多,且金额巨大,庄家们的动作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仅仅这一局,赌场就要赔付出一笔惊人的数字。
当那堆如小山般的回报被推到怀亚特面前,以及周围赌客们疯狂地收揽着自己的战利品时,整个游戏流程不得不暂停了。
因为桌面上储备的现金已经不够。
区域经理面色苍白地跑开了,显然是去请求支援。
没过多久,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
一位身材发福、穿着深蓝色双排扣西装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过来。
他只扫了一眼桌面上的情况,目光在那些筹码和人群上停留了少顷,随即立刻换上了职业笑容。
他径直走到伊莎多拉和怀亚特面前,递出了自己的名片。
“晚上好,尊贵的女士,还有柯尔特先生。
我是兰道尔,这里的总经理。”
兰道尔·波特曼。
在他还在读书的时候,就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柯尔特家族在拉斯维加斯产业体系中的核心经理人之一,以目光老辣、手段稳健着称。
显然,因为这次重要的会议,家族特意将他调到了这里。
这说明,这间赌场背后的实际控制者正是柯尔特家族,就和镇上的酒店一样。
也因此,会议才会在这里召开。
怀亚特看向兰道尔,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了仅仅一秒,怀亚特就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家族需要他做点什么。
“诸位!请稍安勿躁!”
兰道尔转过身,张开双臂,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
“四王牌赌场绝不会让任何一位赢家扫兴!
我们正在从金库调运现金,以支付各位凭借运气和勇气赢得的奖赏!
请给我们几分钟时间,这将是一个属于奇迹的夜晚!”
话语极其得体,既安抚了躁动的赌客,又巧妙地掩盖了赌场资金周转的窘迫。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赞许。
兰道尔微笑着向四周致意,然后转回身,先是和伊莎多拉寒暄了几句,极尽赞美之词,表达了柯尔特家族对罗森伯格小姐莅临的无上荣幸。
随后,他借着侧身让位的动作,自然地靠近了怀亚特。
他选择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背对着伊莎多拉和其他人,身体遮挡住了大部分视线。
那一瞬间,他脸上那副和蔼可亲的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阴沉、焦虑,甚至带着几分凶狠的面孔。
他的嘴唇微动,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怀亚特能听见:
“你是叫怀亚特·柯尔特,对吗?
我听杰克逊提起过你。”
“是的,我是怀亚特。久仰,波特曼先生。”
怀亚特下意识地想伸出手握手,但看到对方的阴沉表情,他识趣地停下了动作。
“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怀亚特?”
兰道尔的语气极其不善。
“我在招待伊莎多拉·罗森伯格小姐。”
怀亚特回答。
“你在让家族送钱给她!还有这帮贪婪的吸血鬼!”
兰道尔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就刚才那一局,她就让我们损失了五十万友元!
现在所有人都把筹码压在她那边,他们在割我们的肉!
我不得不出面叫停——但我们已经没法让她真正停下来。
在我出面后,家族不能在这种场合向她示弱,那会显得我们软弱无能。
她那个见鬼的运气……
她显然有问题,但她姓罗森伯格!
我们也没办法靠庄家优势赢回来,她的财富说不定不比整个赌场少!”
兰道尔语速极快,迅速倾泻着信息。
怀亚特迅速消化着这些话。
这比理解刚才那些脱离实际的游戏规则要容易得多。
他很快明白了对方的窘境,也理解了他自己的窘境。
“我该怎么办?”
怀亚特低声问。
“怎么了?二位在聊什么?”
就在这时,卡珊德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她不知何时把头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十六岁少女的好奇,眼睛在哥哥和这位陌生的经理之间来回打转。
兰道尔的表情在一瞬间完成了从阴狠到慈祥的切换,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凯茜?”
怀亚特心里一紧。
“伊莎多拉小姐让我来问问,什么时候能再开始?
大家都等得有些着急了。”
“很快,我是说,很快就好。”
怀亚特连忙道。
兰道尔并没有停下他的“教导”,他依然维持着那个背对众人的姿势,嘴唇微动,语速却因为卡珊德拉的在场而变得更加隐晦:
“我会让荷官和工作人员把节奏拖慢。每一局都会精彩纷呈。
而你,怀亚特,你必须主导下注。
既然是你在这个位置上,你就得尝试着去选择一些……更有挑战性的项目。
我知道你不会玩骰子,但这不重要。
你应该知道什么样的选择风险更大。
去下所谓的硬注,去下那些一锤子买卖的建议注。
尽可能地……哪怕是‘不小心’地,找到方法。”
“你们想让伊莎多拉输?
哥哥,她是我们的朋友!”
卡珊德拉听懂了这番暗示,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
“嘘——!”
怀亚特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严厉地盯着妹妹,
“别说出去,凯茜。
这是家族生意。
回去告诉伊莎多拉,我和兰道尔先生只是在叙旧,聊聊父亲的老朋友。”
卡珊德拉咬了咬嘴唇,看着哥哥严肃的表情,最终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伊莎多拉身边。
兰道尔看着女孩的背影,直到确认她走远,才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众人。
他的脸上挂上了充满激情与感染力的笑容:
“女士们,先生们!资金已经到位!
今晚,我们将共同见证一场传奇!
所有的目光都将聚焦于此,聚焦于这位尊贵的罗森伯格小姐,以及我们年轻有为的柯尔特先生!
这是历史性的一刻,祝各位玩得尽兴,赢得痛快!”
人群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伊莎多拉优雅地鼓了鼓掌,身边的卡珊德拉和博也跟着鼓掌,尽管卡珊德拉的表情略显僵硬。
兰道尔退到了一边的阴影里,像一只守候在暗处的秃鹫。
新的赌局开始了。
此时,几乎所有赌场的客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正如兰道尔所言,一切都变慢了。
慢得令人发指。
像是被突然施加了某种迟缓魔法。
每一轮的开始,制杖人慢条斯理地拆开一盒全新的骰子,鉴赏般一颗一颗地检查着棱角,然后用布反复擦拭。
箱官则极其繁琐地核对每一笔兑换的筹码,甚至还要用验钞机反复检验现金。
就连更换桌布这种完全不必要的程序都被提了出来,仅仅因为上面有一滴微不足道的不洁。
而当骰子终于再次交到怀亚特手中时,他开始执行那个让他感到无比困难的任务。
他必须想办法输。
但他不能输得太明显,不能让伊莎多拉不满。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轮里,他开始尝试那些赔率极高、但胜率渺茫的下注区域。
当点数确立后,他不再仅仅关注过线注,而是将大把的筹码扔向了赌桌中央区域。
建议注。
这种赌法要求下一次掷骰必须掷出对应点数,否则直接算输。
硬注。
比如“硬6”(hard 6,必须是两个3)或者“硬8”(两个4)。
这种赌法要求骰子必须掷出特定的两个数,如果掷出了其他的组合,比如4和2组成的6,或者2和6组成的8,也算输。
“硬8!一万!”
点数为8的一轮中,他喊道。
卡珊德拉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哥哥的指示,将伊莎多拉的筹码推了过去。
骰子掷出。
一个5,一个3。
普通的8点。
过线注赢了,但那一笔巨额的“硬8”注却输掉了。
赌场收走了那一堆筹码。
怀亚特松了一口气,他成功地为家族减少了损失。
伊莎多拉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当筹码被收走时,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依然保持着那种慵懒而优雅的姿态。
因为怀亚特的这种激进玩法,不少盲目跟风的赌客也开始模仿他下这种高风险的注,结果自然是大片大片地输钱,热情有所冷却。
这让原本一边倒的局面得到了一些平衡。
尽管如此,由于过线注的持续胜利——总体而言,怀亚特的收益依然高得惊人,或者说,伊莎多拉的强运依然在持续生效
——赌场依然处于亏损状态,只是失血的速度被这种自杀式的下注方式减缓了。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怀亚特趁着工作人员再次缓慢地整理筹码的间隙,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六点整。
终于从下午熬到了晚上。
他仿佛能感觉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这也意味着,他终于有了一个正当的理由来结束这场荒谬的游戏。
比如去共进晚餐。
他想起了科迪。
那个可怜的小家伙现在还独自一人被晾在自助餐厅里,那里还有他之前为自己拿的一盘早已冷却、口感必然变得极其糟糕的食物。
愧疚感涌上心头。
“这是最后一把。”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制杖人再次用那种令人抓狂的慢动作,拆开了一包新的骰子包装,将五枚鲜红晶莹的立方体一字排开,然后用木棍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推到了怀亚特的面前。
全场的玩家再次开始疯狂下注。
尽管他们的热情已经被拖延战术消磨了不少,但对伊莎多拉强运的期待依然让他们把手里剩余的筹码都推了出来。
怀亚特看着面前的骰子。
他应该早点说的,早点提出结束游戏。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有些吃不住这种双重压力了
——一边要维持赢家的体面,一边又要想方设法地输掉筹码。
但既然骰子已经到了面前,游戏已经开始,那么他也应该有始有终,将其进行下去。
这是结束前的最后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