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兵的序曲,由军乐奏响。
铜管乐器的轰鸣,如同引爆的投弹,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空炸开。
紧随其后的是行进鼓点,精准、密集,像是某种巨大节肢动物规律的鸣叫。
最先进入视野的,是海军陆战队的仪仗队,他们的礼服白得刺眼,镀铬的步枪枪刺,在正午的光线下,折射出无数细碎的、晃动的星芒。
步兵方阵的数量不多,仅仅是象征性的存在,很快便过去。
随后到来的,是钢铁构成的洪流——尽管规模上名不副实。
传统的m1A2“艾布拉姆斯”主战坦克,以一种不合时宜的笨重姿态,率先碾过地面,履带与沥青摩擦,发出沉闷的呻吟。
紧随其后的,是新一代的地面作战平台。
它们的底盘更低,轮廓呈流线型,灰色的复合装甲板之间,几乎看不到任何缝隙,极富整体感,宛如从一块完整的金属中雕琢而出。
炮塔被无人武器站取代,上面集成了多联装导弹与一门口径稍小的电磁轨道炮。
车体侧面,则挂载着被称为“xm-7‘阿尔戈斯’”的主动防御系统,其密布的传感器阵列,如同蜻蜓的复眼,淡漠地扫视着四周。
队列中,还混杂着一些外形更为奇特的车辆。
一部分是移动数据中心,装甲外壳上布满了各种形态的天线与散热格栅,它们是未来战场网络的移动节点。
另一部分则是模块化的火力支援平台,与“海马斯”系统(hImARS)有着相似的理念,但设计上更为紧凑。
它们能够在同一底盘上快速切换防空拦截导弹、远程火箭炮与战术巡航导弹的发射模块。
更为宏大的舞台,在于天空。
数十架F-22“猛禽”战斗机,以其标志性的菱形双垂尾,撕开大气,组成一个巨大的、精确的楔形。
紧随其后的,是更为庞大的F-35“闪电”机群。
这些是经过深度改装的2型,去除了部分不必要的舰载设备,以换取更强的机动性与挂载能力。
它们的机身表面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质感,阳光并未如传说中那样被完全吸收、耗散,而是在机体表面反射出一种近乎油腻的、平坦的暗灰色光泽。
这暗示着某种昂贵特性的缺失,一个在盛大表象之下,被刻意忽略的细节。
不过,无伤大雅。
当上百架战机组成的编队以低空姿态掠过观礼台时,空气都像是被瞬间抽离,巨大的轰鸣声如同实质的巨浪,拍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与胸腔。
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然而,平心而论,场内的气氛远谈不上热烈。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以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激昂语调回荡,军乐队演奏的《星条旗永不落》也极具感染力。
但观众席上的反应却显得礼貌而克制,乃至于疏远。
掌声稀疏,且往往在某个方阵完全通过后才迟迟响起,不像是真情流露,而更近似于一种出于社交礼仪的敷衍。
若用一个类比形容,这场象征着国家最高武力的盛典,其现场氛围,甚至不如一次寻常的大学运动会。
两者在多数方面出奇地一致:
熟悉的人群,熟悉的面孔,几乎一成不变的项目与装扮。
运动会甚至还略胜一筹,至少体育竞技能带来纯粹的竞争感与胜负欲。
而在这里,所有人都被归于“友利坚”这一宏大概念之下,立场必须一致——哪怕仅仅是在表面上。
“看来阅兵没能让您感到兴奋。”
坐在我身边的女士,第一家庭的成员,伊万卡·克兰普,如此说道。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柔和的试探。
她的父亲,康拉德·克兰普,将她安排在了这个位置。
这是一种典型的、属于政客的迂回手腕。
尽管我们之间的关系已近乎破裂,但他显然不愿彻底烧毁所有的桥梁。
安排这位明面上几乎退出政坛的女儿充当联络人,既是一种姿态,也是一个传声筒。
一方面,保留了理论上和解的可能,即使我对此并无需求。
另一方面,如果局势出现倾斜,他或许还能借此对我施加某种温情的压力,促使权力平稳过渡。
即使这同样并不会发生。
合乎情理的布局,却毫无意义。
当然,伊万卡是位美丽的女士。
尽管岁月已在她眼角留下了痕迹,颈部坚韧的胸锁乳突肌线条也因不再紧致而略显柔和,但她的风韵依旧。
可以想见,二十年前的她,或许拥有一张天使般的面庞。
她的谈吐礼貌而有趣。
综合来看,不失为一位合格的观礼同伴。
我将视线从空中收回,转向她。
“任何一个能够彰明我国力量的景象,本质上都是令人愉悦的,夫人。
只是当形式的重复超越了内容的创新,愉悦便会转化为一种审美上的疲劳。”
我的回答非常妥帖,既含蓄地表达了无趣的感受,又为主流的爱国立场留足了空间。
她微微一笑。
“媒体会更愿意听到您前半段的发言。”
“媒体?”
我故作疑惑,
“是指《纽约时报》还是《华盛顿邮报》?
又或者是那些热衷于凭空杜撰传闻,占卜政策走向的街边小报?”
“政治家总有一套应对媒体的话术,保留分寸,避免曲解。”
她的手轻巧地摆了摆,
“在我们之间,或许可以省去这种伪装。”
“不,那都是年轻人的做法。”
我摇了摇头,予以纠正,
“年轻人会准备两套说辞,一套给自己,一套给世界。
而我,全心全意地相信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对《泰晤士报》,我会说女王陛下慈爱而可敬;对《世界报》,我会说人权与浪漫至高无上。
而在此刻,面对我们的阅兵,我由衷地热爱我们的国家。”
“听上去,像是第欧根尼会说的话。”
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手腕上的卡地亚腕表,在阳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
“您是年轻人,我也是。还是说,您不这么认为?”
“我似乎不应该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我摇了摇头,并作出否定,
“但很遗憾,我是个老人。这里唯一的老人。”
我的手掌微微抬起,张口,仿佛试图将观礼台上所有西装革履的政客、将军与名流都囊括在内。
这无疑是一句真诚的言论,但对方显然不会轻易相信。
“您看上去依然充满活力,就像伊莎贝拉一样。”
她适时地打断了我。
她提到了伊莎贝拉。
我的视线越过人群,投向平台边缘。
伊莎贝拉正靠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下方的仪仗队。
她微微侧着头,阳光勾勒出她颈部的柔和曲线。
从这个位置,能看到她肘关节处皮肤细腻的凹陷,以及膝盖后方因双腿并拢而形成的、被裙摆阴影覆盖的柔和褶皱。
“谢谢。”
我轻声道。
阳光愈发炽烈,加剧了这场盛大表演所带来的无聊感。
或许,谈话是缓解这种不适的唯一方式。
“感谢你的称赞,库什纳夫人。”
“叫我伊万卡就好。”
“好的,伊万卡。作为对赞美的回报,我允许你向我提问,并承诺在回答上做到适当的坦诚。”
“犬儒主义式的坦诚?”
她挑了挑眉。
“不,是完全的坦诚。一种尊重事实的坦诚。”
我微微偏过头,看着她,
“就像你们年轻人所期望的那样,不顾一切、抛开理智的坦诚。
人们总以为这是一种勇敢的姿态,却不知自己正在和文明背道而驰。”
我的目光扫过她的金发。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惊讶与不安。
或许她已经发现了我与平常的不同,又或许没有
——许多身居高位者都拥有不止一副面孔,她可能会以为,我只是伪装得比其他人更到位一些。
“任何问题?”
她确认道。
“合适的问题。
你的父亲把你安排在这个位置,多半已经做好了让你碰壁的准备,也许还亲自叮嘱过你该说什么,该打听什么。”
我将头转了回去,重新望向阅兵队列,“问你该问的。”
“好的,布莱克伍德先生。”
她的声音低沉了一些。
我能感觉到她的犹豫。
那源于一种属于久经考验的政商界人士的的局限性。
他们过于依赖既定的方法与框架,以至于在面对一个全然未知的、无法被归类的局面时,难以进行真正自由、有效的思考。
“阅兵会成功吗?”
她终于开口。
“以传统意义而言,不可能。”
她讶异地看了我一眼。
随即,她的呼吸停顿了片刻。
“为什么?”
“这太复杂了,换一个。”
我摆了摆手,“最好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我们的时间不多。”
“你要做什么?”
这一次,她直直地盯着我,蔚蓝色的眼眸里不再有任何掩饰,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她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并和多数年轻人一样,表现得轻率而沉不住气。
在这一点上,伊莎贝拉就做得比她到位得多。
“什么都不会做。”
她不可思议地张大了眼睛,嘴唇微启,似乎想要平复心情,并立刻组织下一个问句。
但她没有这个机会。
我抬起右手,食指轻轻竖在唇前,动作优雅、安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我们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因此而凝滞了些许。
即使我们并未与旁人交谈,但这种突如其来的氛围变化,依旧影响到了附近的人。
也正是在这片刻的安静中,一种突兀的声音趁势冒头。
一声清脆的、类似玻璃破碎的声响,紧接着,是一声干涩的、如同被布包裹着的枪声。
声音的来源很远,但在这宁静的间隙里,它依旧被听得真切。
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一场象征着国家级武力与统治秩序的盛典正在所有人目力所及的范围内进行,那遥远的枪声所带来的危险,似乎微不足道。
但这终究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没等周围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声音的真空再次被挤占。
康拉德·克兰普总统,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观礼台的最前端。
摄像机的摇臂尚未完全对准他,他便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亲和的姿态与笑容。
我身边以外的高层人士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反应,带头鼓起掌来。
观众席中也随之爆发出了一阵不算热烈的欢呼。
现在,轮到总统发言了。
这通常是阅兵仪式中的一个流程,但今天,它意味着一次实际的转折。
“我的同胞们,友利坚的公民们!”
克兰普的声音,通过遍布全场的扬声器响起。
他试图用词汇的激越和情绪的饱满,来掩盖苍老带来的虚弱,卓有成效,只是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健康。
他已处于人生的暮年,却在扮演着一轮喷薄的朝阳。
就像我们的友利坚一样,行将就木,却自以为枯木逢春。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仅是为了展示武力,更是为了见证一个承诺的兑现!
在政府的推动下,在伟大国民的支持下,在爱国企业的无私合作下,我们建立了一支全新的军队!”
“一支为民主而战的军队!一支为我们的盟友而战的军队!
他们是新兴的力量,他们将以更低的成本,更高的效率,在全世界每一个需要自由的角落,扬起我们的旗帜!”
“他们,将让合众国,再次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