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宫。
一间更衣室内。
康拉德·克兰普正在与一条温莎结搏斗。
真丝领带的材质是红色的,上面用银线绣着细密的鸢尾花纹样。
此刻,它像一条拥有自主意识的活物,拒绝被塑造成任何符合规制的形态。
第一次尝试的结果,是一个松垮、歪斜、在绞刑架上被草草执行了判决的绳套。
他扯开它,动作粗暴,面料与衬衫领口摩擦,发出嘶嘶的抗议。
第二次。
他放慢了速度,刻意回忆着每一个步骤——宽端压过窄端,自内圈穿出,再次环绕,从领圈下方上提,最后穿过表面的环结。
理论上,这是一套被验证过无数次的公理,必然导向一个完美的结果。
然而,最终成型的领结,其中心依然存在着一道微小的、破坏了绝对对称的褶皱。
它仿佛一座设计图纸在最终阶段出现致命偏差的、无论如何也无法完美闭合的拱券,沉默地嘲弄着建造者的无能。
不快感,如无源之水,开始在他的胸腔内缓缓上涨。
这并非源自于任何明确的指向,而是一种弥散性的、自发的烦躁,无法通过任何形式的自我说服来消解。
当然,也绝不会干涉他的认知。
他可以告诫自己一万次,衰老并未对他的身体产生影响
——至少,没能产生那种决定性的、不可逆转的影响。
他只是昨晚睡得不够好,有些疲惫,或者分神去想了近期那些该死的政务
——比如,明天必须提交的关于新贸易法案的修正意见,以及下周在戴维营与那几个摇摆州议员的会面。
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失去了一部分年轻时的敏锐,那又如何?
他依然是康拉德·克兰普,是友利坚合众国的第四十七任总统,是自由世界的领袖。
人们依然信任他,需要他。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这不算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叩,叩。
敲门声轻巧、准时,有着恰如其分的机械式的礼貌。
“总统阁下,是时候出发了。”
是芬奇,他的管家。
声音隔着厚重的木门板传来,沉闷但依旧清楚。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克兰普一边做着第三次尝试,一边问道。
这一次,他凭借着肌肉记忆在行动,过程终于回归了本该有的流畅。
“距离您与安格斯·麦克杜格尔议员的会面,还有四十分钟。
考虑到路况,我们最好在十分钟内出发。”
芬奇的声音顿了一下,那停顿的时长被控制在了一个微妙的区间内,既不显得突兀,又足以传递出言外之意。
“如果您在着装上需要一些协助,或许……”
年轻人。
克兰普在心中轻哼了一声。
他们总是这么沉不住气,不过是几分钟的延迟,就耗尽了全部的耐心。
尽管芬奇上个月刚刚过完了他的五十岁生日,但在克兰普眼中,他依然是个年轻人。
哦,不。
也许没有那么年轻了。
领结终于成型,这一次,完美无瑕。
克兰普拉开门,一边调整着西装外套的下摆,一边审视着门外的管家。
芬奇的脸上是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微笑,但岁月并未因此而对他宽容。
眼角的鱼尾纹如同干涸河床上皲裂的土地,从鬓角一直蔓延到颧骨;
额头上的皮肤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缺乏弹性的松弛感,不再紧致地包裹着颅骨。
“工作压力很大吗,芬奇?”
克兰普忽然开口问道。
“一切正常,阁下。感谢您的关心。”
芬奇略微躬身。
“要学会适度休息。
也许你需要一次休假,一次真正的、彻底的假期。”
克兰普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长者式的、不容置疑的关怀。
芬奇讶异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惑与不安。
而克兰普仿佛没有察觉,依旧循循善诱、喋喋不休,细数着那些适合度假的地点,并对每个地方的优劣给出了自己独到的评判。
“佛罗里达的阳光不错,如果你不嫌那里游客太多的话。
或者去蒙大拿,钓钓鱼,打打猎,把肺里的尘埃都洗干净。”
“谢谢您,阁下。
但我想我目前并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芬奇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
“哦,好吧。”
克兰普点了点头,再次看了看自己的管家。
他注意到芬奇的肩膀线条在对话的过程中,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站姿也变得比平时更加僵硬。
一种诚惶诚恐的气息,正从那身燕尾服中隔空渗透过来。
克兰普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番看似体恤的言论,在对方听来,很可能是一次含蓄的敲打,甚至是一次严厉的警告。
对于管家这种职业生涯完全系于雇主主观认同的职业而言,“建议休假”几乎等同于对其工作质量与必要性的双重质疑,是一记足以敲响其职业生涯丧钟的重锤。
继而,他意识到这种做法的正确性。
他确实对芬奇方才那催促般的言论感到不满,也对他那张失去了年轻感的脸孔感到不满。
而自己这个无心之举,却精准地、有效地传达了他的情绪,并收获了应有的敬畏。
歪打正着?
不。这是浑然天成。
这正是他的禀赋——全然凭借直觉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再用无懈可击的理智加以确认。
这道界限,将他与那些需要依靠计划、分析、权衡利弊、听取意见才能行动的平庸之辈,彻底地区分开来。
“非常好。”
他没头没脑地夸赞了一句。
芬奇紧绷的肩膀明显地松弛了下来,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
这看起来理所应当。
但克兰普却觉得,对方这种情绪上的变化,似乎缺乏足够的逻辑上的依据。
他们一同步入走廊。
数名穿着黑色西装、佩戴着通讯耳机的特勤局特工立刻围拢上来,形成一道移动的人墙。
白宫的政府官员们跟在稍远一些的位置,手中拿着文件夹,随时准备应对总统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
这支沉默而高效的队伍穿过西翼,走出南门廊。
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总统专车,代号“野兽”,正静静地等候在车道上。
它的车身由军用级别的装甲、钢、钛、陶瓷复合而成,车窗厚达五英寸,足以抵御穿甲弹的直射。
白宫外的宾夕法尼亚大道上,聚集着两拨泾渭分明的人群。
一边是挥舞着“弹劾克兰普”、“停止贸易争端”等标语的抗议者,他们的呼喊被隔音车窗削弱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另一边,则是克兰普的支持者,他们举着星条旗和印有他头像的旗帜,热情地高呼着他的名字。
克兰普朝支持者的方向挥了挥手。
车窗的偏振光薄膜技术,使得从外部几乎不可能看清车内的景象。
他的这个动作,有极大的概率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但假如,只是假如,有某个幸运儿在那一瞬间,通过某个绝佳的角度,恰好捕捉到了玻璃上反射出的光影变化,他将会注意到,他的总统正在向他热情地挥手告别。
也许,这个微不足道的瞬间,会让他高兴一整天。
又是一个直觉驱使的、绝对正确的举动。
一如既往。
果然,衰老并未对自己产生任何明显的作用。
克兰普在内心深处再次确认了这个想法。
他决定要更加坚定地遵循自己的直觉,以永远确立正确,保证正确,感受正确,直到成为理性的正确本身。
为了巩固这种感觉,他需要一个催化剂。
他需要一位真正聪明的、被公认具有远见卓识的人,来给予他赞美和承认。
他需要一位在思想上睿智而成熟,外表上却又奇迹般地维持着年轻感的人,来认同他们是跨越了年龄鸿沟的、在智识与认知层面上的同伴。
一个合适的人选,恰好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他的教育部长,友利坚最成功的商人之一,他最重要的盟友。
克兰普拿起电话,拨通了伊米塔多公司总部的最高权限专线。
电话响了五声,大约二十秒后,才被接起。
“总统先生,下午好。您有何贵干?”
一个温和的、带着奇特韵律的嗓音传出。
克兰普有时会对西拉斯的发音技巧感到好奇。
那是一种极度老派的、带有鲜明上层阶级烙印的英伦腔调,每个单词的元音都精准而华丽。
然而,在所有公开演讲和国会听证会上,西拉斯使用的却又是最标准、最富有煽动性的友式政客声线。
这种切换,与克兰普自己的技巧截然不同。
他也能在公开和私下里使用迥异的风格,但那更多源自于思维方式的简化与表演,是一种可以被训练的技能。
近年来,他甚至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在私人场合使用那套公开的、简化的谈话方式,情况出现了少量的失控。
当然,这是他直觉的反映——失控处在合理的、正确的范畴内。
而西拉斯的那一套,则根植于更深层的语言学识和文化储备,显然更能掌握和使用。
不过,他也只是好奇而已。
“我想和你讨论一些问题,西拉斯。”
克兰普开口,语气轻松,
“这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但非常重要。
你有空吗?”
他几乎可以肯定,西拉斯会给出那个他期待的、令他满意的得体回答。
和往常一样。
“恐怕不行。”
“那好……你说什么?不行?”
克兰普的声音里的轻松迅速蒸发。
他感到一阵恼火。
“是的,总统先生,不行。”
西拉斯的声音依旧温和,“我有更重要的、眼下必须完成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能比我这位总统——能比友利坚国民的事情更重要?”
“恐怕是的。”
西拉斯的语气里,竟罕见地带上一丝克制而悲悯的、近乎哀痛的感觉。
这让克兰普的恼火加剧了。
他当然不可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真的不满,但恼火是理所应当的。
他是总统,他的情绪,就代表着这个国家的情绪,理应得到所有人的、最充分的重视。
西拉斯也一样。没有任何人是例外。
“什么事情?”
他追问道。
“抱歉,总统阁下,我暂时无法脱身。”
哀痛的语调戛然而止。
电话被突然挂断了。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克兰普微微一愣。
随即,那股被压抑的恼火,瞬间转化成了不可遏制的盛怒。
“芬奇!”
他对着前排的管家吼道。
芬奇立刻回过头:“您有什么吩咐,阁下?”
“取消下午的所有安排!
帮我准备‘空军一号’,我要立刻去洛杉鸭,去伊米塔多公司的总部!”
芬奇的脸上,职业性的微笑瞬间凝固,仿佛被冻上般失去血色。
他因错愕而停顿了一瞬,但出色的职业素养让他迅速给出了回应:
“可是,阁下,距离您与麦克杜格尔议员的会面只剩下不到半小时。
后续还有全国能源协会和钢铁工人联合会的拜访。
我不建议您临时取消这些行程。”
“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不,阁下,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并提供建议。
这可能会影响您与议员的私人关系,也极易被媒体利用,损害您的公众声誉。
也许,您可以先咨询一下您的幕僚长——”
“我很清楚事情的状况!”
克兰普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一个总统应该做什么。
照我说的去做!”
“是,阁下。”
芬奇低下头,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