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气泡一个接一个地破开。陈砚舟手中的长勺缓缓搅动,水纹随着他的动作一圈圈荡漾开。这时,快递员推门而入,怀里抱着一个纸箱。
心味餐馆?请问陈砚舟先生在吗?有您的包裹。
陈砚舟放下勺子,连围裙都没解,走过去签收了包裹。箱子不大,拆开后露出一本书。封面是简约的黑白设计,烟火缭绕中一个人正在炒菜,那侧影看着格外熟悉。他把书翻过来,书名只有三个字——《心味人间》。
唐绾从后屋快步走出来,头发有些凌乱,手里还捏着半截铅笔。她一把接过书,手指急切地翻到中间章节,目光飞快地扫过页面。她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们真的敢删?
话音刚落,门口又响起动静。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走进来,皮鞋擦得锃亮,手里提着公文包。他看了看陈砚舟,又看了看唐绾,脸上堆起职业性的微笑。
唐记者,陈老板,我是出版商的代表。书我们已经送到了,同时也带来了一些反馈。他把公文包放在桌上,整体上没什么问题,但第十八章官员落马这部分,必须删掉。上面说了,内容太敏感,通不过审查。
唐绾没有说话,只是地合上书,封面朝下重重拍在操作台上。
删掉这一章,等于抽掉了这本书的脊梁。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写这本书不是为了通过审查,是为了让人们看见真相。
我们也想出版,但总要遵守规定。男人的语气依然客气,要不换个写法?比如模糊处理一下,写成某位干部因健康原因离职
那我还写什么?唐绾冷笑一声,不如直接印白纸,更省事。
男人皱起眉头:您这样就不讲道理了。我们也是为项目着想,不希望它夭折。
夭折就夭折。唐绾站起身,从包里抽出合同,一声,纸片散落一桌,我不卖打折的真相。
她一张一张地撕着,动作不疾不徐,但每一下都干脆利落。纸屑像雪花般飘落在桌上、地上。没有人说话。远处的食客们默默看着,有人低头刷着手机,有人悄悄录着视频。
陈砚舟转身走进厨房。
锅里重新添上水,点燃灶火。他取出一只老母鸡,利落地剁块、焯水去腥。接着是干贝、火腿、冬菇,一样样整齐地摆好。他没有看外面的争执,也没有劝阻,只是专注地切菜、清洗、炖煮。
唐绾坐回椅子上,紧紧抱着那本书。出版商代表盯着她,又看了看厨房方向,脸上有些挂不住。
陈老板这是什么意思?用做饭来回避问题吗?
陈砚舟没有回答,只是将食材放入砂锅,加入高汤,盖上锅盖,转为小火慢炖。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先是浓郁的肉香,然后是菌菇的鲜美,最后融合成一股暖流,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好了。他端着砂锅走出来,放在桌上,先吃饭,吃完再说。
出版商犹豫了一下,掀开锅盖。热气地涌出,整张桌子都被白雾笼罩。几秒钟后,雾气稍稍散去,他低头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
他的眼眶突然红了。
放下勺子,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继续喝汤。一滴水珠落在汤里,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我父亲......临走前,就想吃一口家里做的佛跳墙。他的声音低沉,我没给他做。等到我想做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唐绾没有动面前的汤碗。
这汤里没有教训人的话。陈砚舟说,但它记得味道。你删掉一章,读者就少尝到一种真实。不是为了为难谁,是为了以后有人再遇到这种事时,能知道还有人愿意站出来。
出版商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能全部保留。他终于开口,但可以换个方式。比如改成访谈体,匿名呈现。至少要保留事实。
唐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轻轻翻开书,手指按在目录页的第十八章上。
可以。她说,但内容一个字都不能改,只是更换形式。
成交。出版商收起桌上散落的合同碎片,一周后交终稿,我们会尽快推进。
他起身离开了。门关上后,店里安静下来。
食客们陆续离开,有人低声议论着,有人拍照发朋友圈。#记者撕合同#这个话题开始在本地社交群里传播。
陈砚舟回到厨房,继续清洗锅具。水哗哗地流着,他把勺子、铲子一一擦干挂好。唐绾跟进来,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要求删稿?
猜到一些。他拧紧水龙头,上次你写黑作坊的报道,他们也说太尖锐。
那你为什么不提前做准备?
准备得太多,反而不像吃饭了。他摘下围裙,搭在椅背上,饭要现做现吃,话也得当场说。
唐绾低头看着手中的书。烫金的书脊在灯光下微微反光。她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指尖触到一处细小的凹痕。
她凑近仔细看。
四个小字,刻在金色边缘,极浅,但能摸出来:以食载道。
她猛地抬起头。
陈砚舟背对着她,正在擦拭灶台。动作很慢,仿佛在清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她没有出声,只是把书抱得更紧了些。
你什么时候刻的字?
刚才炖汤的时候。他头也不回,顺手用小刀划的。
万一被发现了呢?这算破坏书籍品相。
那就别让他们细看。他说,字不在书里,也在人心里。
唐绾站在原地,没有再问。她把书翻过来,封面上那个炒菜的侧影静静地立着,烟火模糊了轮廓。她忽然觉得胃不疼了。
打烊前,她坐在角落的桌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文档标题是。她敲下第一句话:
这不是一个人的故事,是一群人如何拒绝遗忘。
窗外夜色深沉,街上只剩下路灯还亮着。餐馆里的灯还开着,厨房水槽边的抹布滴着水,一滴,又一滴。
陈砚舟站在灶台前,手轻轻放在锅盖上。蒸汽从缝隙里袅袅升起,扑在他手背上。他没有掀开锅盖,也没有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