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有声音的。
不是尖叫，不是哀嚎，而是一种更宏大、更基础的物理规律的崩溃声。是支撑起一个文明奇迹的数百万吨钢铁，在同一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是坚固的复合材料，在超越其屈服极限的应力下，发出如同巨兽肋骨被一根根折断时，那种清脆而沉闷的爆裂声。
零正奔跑在这片声音的海洋里。或者说，他是在死亡的喉咙里，逆着它坍缩的方向，进行一场毫无胜算的冲刺。
他怀里的灰鸦，像一根被狂风吹得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那条活体通道为她续上的微弱生命力，在这片充斥着毁灭与混乱的维修管道里，再次开始飞速流逝。高温、震动、空气中弥漫的腐蚀性微粒……每一个环境因素，都在加速她生命的熵增。
克洛诺斯的知识，像一台最顶级的战术电脑，在他的脑海中疯狂运算。
【左前方三点七米，天花板结构将在1.2秒后脱落，预计坠落物质量3.4吨。】
念头闪过的瞬间，零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抱着灰鸦，一个近乎不可能的侧滑，身体贴着冰冷的管壁，险之又险地躲过了一块从天而降的、带着扭曲钢筋的巨大混凝土块。那东西砸在他刚刚经过的位置，整个通道都为之剧烈一震，地面被砸出一个狰狞的大坑。
跟在他身后的张铁拳和那两名净化者队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们没有零那种近乎预知未来的能力，只能凭借着百战余生的本能和动力装甲的辅助，狼狈地跟着他那鬼魅般的身影，在一次次死神的镰刀下擦身而过。
“妈的！”一名净化者队员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刚刚为了躲避一道突然从墙壁裂缝中喷射出的高压蒸汽，半边臂甲都被烫得通红，“这鬼地方！它就是活的！它想把我们所有人都消化掉！”
他说对了。这座实验室，在启动自毁程序后，就变成了一个正在自我消化的、巨大的钢铁胃袋。每一条通道都是蠕动的食道，每一次结构坍塌，都是一次致命的碾磨。
零没有理会身后的惊呼。他的世界里，只有三样东西：怀里的灰鸦，脑海里那条通往“圣所”的、由数据和逻辑构成的唯一生路，以及……越来越近的、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不是机械故障的声音，也不是结构崩塌的声音。那是一种……湿滑的、黏腻的、混合着无数肢体在金属地面上拖行的……声音。
【警告：侦测到大量高能生物反应。源头：d-4层，活体废弃物处理区。原因：自毁程序导致所有生物抑制力场失效。它们……被放出来了。】
克洛诺斯那不带感情的知识库，给出了最冰冷的答案。
“前面……前面那是什么？！”另一名净化者队员的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
通道的尽头，那个通往上层中枢的必经之路上，一片黑暗正在蠕动。那不是光线造成的阴影，而是由无数扭曲的、不可名状的、本应被永远封存在培养皿里的“失败品”们，汇聚而成的……一堵……由血肉和噩梦构成的墙壁。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长满了大小不一的眼球，有的拖着如同昆虫般节肢化的手臂，有的则干脆就是一滩不断聚合分离的、散发着恶臭的肉泥。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对零身上那股同源的、混杂着“摇篮”生命气息和克洛诺斯创造者气息的……极致的渴望。
那是饥饿了无数个世纪的囚徒，看到了打开牢门的狱卒。
“开火！自由开火！”
张铁拳的反应快到了极点。他第一时间举起了手中的高斯步枪，一道蓝色的电光，精准地轰在了一头冲在最前面的、长着四条手臂的怪物头上。那颗丑陋的头颅，瞬间炸成了一团焦黑的血雾。
然而，这就像是往大海里丢了一颗石子。更多的怪物，被血腥味刺激得更加疯狂，嘶吼着，咆哮着，如同决堤的洪水，向他们涌了过来！
哒哒哒哒——！
两名净化者队员也立刻组成了交叉火力网，爆能子弹的光束，在狭窄的通道里，拉出了一道道致命的火线。冲在最前面的几只怪物，瞬间被打成了筛子，腥臭的血液和破碎的组织，溅满了整个墙壁。
但没用。它们太多了。后面推着前面，死去的尸体甚至无法倒下，就被同类踩在脚下，化作了前进的肉毯。
“零！”张铁拳一边疯狂射击，一边对着零大吼，“你不是能控制它们吗？！像刚才那样！”
零抱着灰鸦，被迫停下了脚步。他看着眼前那片由痛苦和疯狂构成的浪潮，感受着它们精神深处传来的、那种想要将他生吞活剥、与他融为一体的原始欲望。他尝试着，将自己的意志延伸出去，尝试着下达“臣服”的指令。
但失败了。这些“失败品”，与巢穴里那些拥有完整生态链的畸变体不同。它们是纯粹的、被剥离了一切逻辑和理智的……痛苦的集合体。它们无法被沟通，无法被命令。它们只有一个本能——吞噬源头，以终结自己的痛苦。
而他，就是那个源头。
“不行……”零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艰难，“它们已经……没有‘脑子’了。”
怪物的浪潮，距离他们只剩下不到二十米。净化者小队的弹药，在这种强度的火力压制下，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
“该死！”张铁拳换上最后一个弹夹，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看了一眼身旁还在奋力抵抗的队员，又看了一眼被怪物们死死堵住的、唯一的生路，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抱着女孩、因为无法使用力量而显得有些无助的少年身上。
一瞬间，无数的念头，在他那颗军人的、铁血的大脑里闪过。
任务目标：捕获或净化“零号实验体”。
现状：目标已中止“净化协议”，拯救了世界。
新任务：逃离。但……逃不掉了。
这条路，是一个标准的瓶颈。一个绝佳的、可以用来阻击的……死亡阵地。
他们三个人，加上动力装甲里剩余的全部能源和弹药，如果在这里死守……能撑多久？五分钟？还是十分钟？
也许更短。但……足够了。
足够让那个少年，抱着那个女孩，找到另一条路。只要他还记得这座实验室的结构图。
张铁拳忽然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和自己这支“净化者”小队的……最终使命。
他们的使命，从来都不是为了杀死一个怪物。而是为了……确保人类能够存续下去。而现在，那个少年，那个继承了神明知识、却依旧固执地抱着自己同伴不放的……矛盾的集合体，他……才是人类的未来。
而灰鸦，是拴住这个未来、不让他坠入深渊的……最后的缰绳。
所以，拯救灰鸦，就等于拯救零。拯救零，就等于……拯救世界。
逻辑链，在这一刻，完美闭环。
“零！”
张铁拳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指挥官的威严。
零猛地回头，看向他。
“还有没有别的路？！”张铁拳吼道。
零愣了一下，随即，克洛诺斯的知识库给出了答案：“有。侧面……有一条备用的冷却管道，可以绕过这里，直通中枢电梯井。但是……要破开至少三层合金隔离墙，而且……”
“那就行了！”
张铁拳打断了他。他对着自己仅存的两名手下，下达了他们军旅生涯中的、最后一道命令。
“一号、二号！启动‘壁垒’协议！所有能源，转向前置护盾和近战武器！我们……在这里，组建最后一道防线！”
那两名净化者队员，听到“壁垒协议”这个词，身体猛地一震。那是……只有在部队需要进行集体牺牲、掩护重要目标撤退时，才会启动的……终极协议。
但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们只是沉默地，在自己的战术面板上，重重地按下了确认键。
嗡——
三台动力装甲，同时发出了低沉的过载声。他们将所有用于维持生命系统、远程通讯、甚至腿部机动的能源，全部抽调了出来，汇集到了手臂上的高周波战刃和胸前的能量护盾上。
他们放弃了生还的可能，换取了……最强的、也是最后的战斗力。
“指挥官……”零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他失声喊道。
“闭嘴！”张铁拳的眼神，像两把出鞘的利刃，死死地盯着零，“你现在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你是一个士兵！你的任务，就是带着她，活下去！然后……把你知道的一切，带回壁垒！这是……命令！”
他转过身，和他的队员们，并肩站成了一排。三台动力装甲，如同一座渺小、却又坚不可摧的钢铁山脉，死死地挡在了那片血肉洪流的面前。
“去！”张铁拳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了一声低吼。
零的身体僵住了。他看着那三个背影，那三个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属于人类的、渺小而伟大的背影。一股无法言喻的情感，混合着源自克洛诺斯的绝对理性，在他的胸中剧烈地冲撞着。
理性告诉他，这是最优解。情感……让他无法挪动脚步。
就在这时，张铁拳，缓缓地，抬起了他那只完好的右手，在自己残破的头盔旁，行了一个……无比标准、无比庄严的……军礼。
他不是在向一个实验体敬礼，也不是在向一个怪物。而是在向另一个……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去守护自己信念的……士兵。
这个军礼，代表了彻底的认可，彻底的托付。
它像一记重锤，敲碎了零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
零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背影。然后，他收回了目光，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不舍，所有的敬意，全部压回了心底。他转过身，抱着怀里比整个世界都更重要的女孩，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了那条由克洛诺斯指出的、唯一的生路。
轰！
合金墙壁，在他的撞击下，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他的身后，传来了张铁拳最后的、如同狮子搏命般的怒吼。
“为了……人类！”
紧接着，是高周波战刃切开血肉的撕裂声，是能量护盾被疯狂撞击的爆炸声，是无数怪物临死前的凄厉嘶嚎，以及……那三个男人，在生命最后一刻，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战吼。
零没有回头。
他不能回头。
他只是……将怀里的女孩，抱得更紧了。仿佛要将她的体温，将她的存在，全部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第二面墙壁，在他的肩撞下轰然破碎。
身后那场短暂而壮烈的战斗，声音，正在被厚重的墙壁和不断崩塌的结构，迅速吞噬。
第三面墙壁……破裂。
当零终于冲进那条冰冷、黑暗的冷却管道时，他的身后，已经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他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管壁，剧烈地喘息着。泪水，混合着汗水和血水，从他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背负的，不再仅仅是他和灰鸦两个人的生命了。
还有……一个军人，最后的、沉甸甸的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