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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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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远亮在睿王密室发现满墙灯笼,最旧那盏沾着干涸糖渍——正是柔烟失踪那夜买的糖凤。

他混入王府中秋宴,亲眼见睿王当众将樱桃抵在柳诗窈唇边。

她手腕狰狞齿痕暴露的瞬间,吴远亮眼中翻涌起滔天血海。

深夜潜入王府,他跟踪神秘医者来到柳诗窈居住的栖梧苑。

厢房内浓重药味中,他听见医者战战兢兢禀报:“胎相凶险……再强行保胎,恐一尸三命……”

睿王声音冰冷:“本王只要孩子活。”

夜,像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严严实实地裹着睿王府。白日里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繁华气象,此刻全被这深沉的黑暗吞噬,只余下零星几点守夜灯笼的火光,在夜风里明明灭灭,如同垂死者微弱的喘息。巡逻侍卫沉重的皮靴踏过石板路面的声音,单调、规律,带着一种金属般冰冷的压迫感,在死寂的夜里传得极远。

栖梧苑深处,柳诗窈的寝殿门窗紧闭,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沉水香清冽又压抑的气息,从窗棂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弥漫在冰冷湿润的空气中。这味道,吴远亮太熟悉了。宫宴那夜,她身上沾染的,就是这股令人窒息的甜腻苦香。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吴远亮一身紧束的夜行衣,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他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只有一双眼睛,在暗夜里亮得惊人,死死锁着不远处栖梧苑主殿紧闭的殿门。那里面,是他失而复得、却又被推进更深地狱的妻子。

宫宴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抵在她唇边如血的樱桃、她长睫濒死般的颤抖、袖口滑落露出的狰狞齿痕,还有萧屹瞬间阴鸷暴戾的眼神——每一帧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的灵魂。他不能再等!多等一刻,柔烟便在地狱里多沉沦一分!

时间在冰冷的死寂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已是三更末。

就在这时,栖梧苑侧面通往仆役区的一道小角门,“吱呀”一声轻响,被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动作有些鬼祟,迅速掩好门,低着头,沿着墙根阴影快步行走。那人穿着一身深色布衣,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药箱,步履匆匆,几乎足不点地,显然对王府路径极为熟悉。

吴远亮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认得那药箱!那是上京回春堂的标志!回春堂,正是睿王府惯常延请的医馆!此人深夜从栖梧苑出来……是给柳诗窈诊脉的医者!

没有丝毫犹豫,吴远亮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他的追踪技巧是在并州边关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磨砺出来的,此刻全力施展,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缀在那医者身后丈许距离。穿过几重曲折的回廊,绕过花木扶疏的庭院,那医者最终停在王府西侧一处专供仆役通行的角门前。守门的婆子似乎早已得了吩咐,只低声问了一句“如何?”,医者含糊地应了一声,便侧身闪出门去。

角门在医者身后轻轻合拢。吴远亮眼中寒光一闪,他没有选择跟出角门暴露行迹,而是足尖在廊柱上一点,身形如狸猫般轻巧地翻上丈许高的围墙,伏低身体,锐利的目光穿透沉沉夜色,牢牢锁定下方巷子里那个匆匆赶路的深色人影。

那医者出了王府范围,脚步反而更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方向正是回春堂所在的城南。吴远亮在连绵的屋脊上无声潜行,如同夜色中的幽灵。跟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医者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吴远亮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从藏身的屋脊后纵身跃下!

风声骤起!那医者也是警觉之人,闻声骇然回头,只看到一道黑影如同大鹏般凌空扑下!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脖颈侧面便被一记迅捷精准的手刀狠狠劈中!眼前一黑,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地向地上瘫倒。

吴远亮一把抄住他瘫软的身体,另一手迅速接住掉落的药箱。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察觉,立刻将人拖进巷子深处一个堆满杂物的昏暗死角。

他迅速摘下脸上的蒙面巾,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放在医者鼻端晃了晃。一股刺鼻辛辣的气味钻入鼻腔,昏迷的医者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眼皮剧烈颤动,悠悠醒转。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浓眉如刀,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寒刃,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和此刻毫不掩饰的焦灼与压迫感。这人绝不是普通的贼匪!

“你……你是谁?想干什么?”医者声音发颤,带着巨大的恐惧,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却被冰冷的墙壁和吴远亮铁钳般按在他肩头的手死死挡住。

“别怕,”吴远亮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医者心上,“我只问几句话。问完,放你走,绝不伤你性命。若敢呼救……”他另一只手闪电般抽出腰间短匕,冰冷的锋刃在幽暗中闪过一线寒光,轻轻贴在了医者颈侧的皮肤上,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后果自负。”

冰冷的刀锋和对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杀意,彻底击溃了医者最后一丝抵抗。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瞬间布满冷汗,嘴唇哆嗦着:“好……好汉请问……小老儿……知无不言……”

吴远亮紧紧盯着他惊恐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了冰:“你刚从睿王府出来?栖梧苑?给那位柳侧妃诊脉?”

医者忙不迭地点头,像小鸡啄米:“是……是……王爷急召……”

“她如何?”这三个字从吴远亮齿缝里挤出,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医者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恐惧、犹豫,还有一丝医者本能的痛惜。他张了张嘴,似乎在权衡着该不该说。

吴远亮的手猛地用力,短匕的锋刃微微陷入皮肤,一丝细微的血线立刻渗了出来。冰冷的刺痛让医者魂飞魄散!

“说!”低喝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啊!我说!我说!”医者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地急声道,“柳……柳侧妃她……胎相极其凶险!脉象沉涩欲绝,气血两亏到了极致,宫体更是……更是千疮百孔!那……那根本不像一个正常孕育过几胎妇人的身体!倒像是……像是被生生掏空、反复撕裂过无数遍……”

“千疮百孔”?“掏空”?“撕裂”?!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吴远亮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脏!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宫宴上她苍白脆弱如纸片的身影,手腕上那狰狞的齿痕……一股狂暴的怒气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冲上头顶!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腹中胎儿呢?”

“胎儿……胎儿……”医者的声音抖得更厉害,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恐惧,“双胎……本是极耗母体元气的……可柳侧妃的身体……早已是油尽灯枯……强弩之末!如今……如今全靠王府秘制的虎狼之药吊着那一点元气……强行维系胎息……”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继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药……霸道无比……以透支母体最后的精血为代价……胎儿或许……或许能多撑些时日……可柳侧妃她……她……”

“她怎样?!”吴远亮低吼,按住医者肩膀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骨节咯咯作响。

医者被他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赤红吓破了胆,闭着眼,带着哭腔绝望地喊了出来:“再这样下去……最多……最多再撑月余……必定……必定血崩而亡!一尸三命啊!造孽啊!”

“一尸三命”!

这四个字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吴远亮脑海中轰然炸开!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和颜色。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按在医者肩头的手无力地滑落,短匕“当啷”一声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柔烟……他的柔烟……正在被人用毒药榨干最后一滴血!像一具被钉在祭坛上、为恶魔孕育子嗣的活祭品!

“王爷……王爷他怎么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缥缈,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医者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男人,大口喘着气,颤声道:“王……王爷他……他只问……只问胎儿能不能活……”

吴远亮猛地抬眼,那眼神里的绝望和死寂瞬间被一种更恐怖的、如同地狱岩浆般的血红暴戾所取代!

医者吓得一个哆嗦,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王爷说……‘本王只要孩子活’!他……他只要孩子活!不管用什么法子!王妃……王妃的命……他……他根本不在乎啊!”

轰——!

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吴远亮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一股狂暴的、足以毁灭一切的内息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轰然爆发!巷子里堆放的杂物被无形的气浪猛地掀飞,撞在墙壁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尘土飞扬!

医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气劲震得眼前一黑,胸口如同被重锤击中,一口鲜血“噗”地喷了出来!他瘫软在地,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从地狱血海中爬出来的煞神,连滚带爬地向后退缩,裤裆处瞬间湿透,散发出难闻的臊臭。

吴远亮却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睿王府的方向,眼中翻滚着滔天的血浪和毁天灭地的仇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个名字的主人嚼碎吞下!

“萧屹!”这两个字,裹挟着泣血的恨意和刻骨的诅咒,从他齿缝里生生挤出,如同地狱恶鬼的咆哮,在寂静的深巷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他猛地转身,甚至没再看地上吓晕过去的医者一眼,身影如同离弦的血箭,带着决绝的杀意,再次射向那如同巨兽般蛰伏在黑暗中的睿王府!夜风卷起他黑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

睿王府,澄心斋。

这里远离栖梧苑的压抑死寂,也不同于麟德殿的喧嚣浮华。厚重的紫檀木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古籍、卷宗,空气里弥漫着冷冽的松墨香和淡淡的陈年纸张气息。巨大的书案上,一盏孤灯如豆,跳跃的火苗在萧屹俊美无俦却毫无表情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他并未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只是随意地靠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触手温润、光泽内敛的羊脂白玉佩。玉佩的雕工极其简洁,只寥寥几刀,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轮廓,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这玉佩,与密室石壁上那盏沾着糖渍的破旧彩凤灯笼,竟隐隐有几分神韵相通。

齐王萧景曜坐在他对面的矮榻上,姿态闲适,手里端着一杯清茶,袅袅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他穿着一身天青色云纹锦袍,少了战场上的凛冽杀气,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雍容。作为萧屹唯一真正信任的兄弟,也只有他,能在深夜不经通报踏入这澄心斋。

“远亮?”萧景曜抿了一口茶,茶香在舌尖散开,他抬眼看向书案后沉默的萧屹,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询,“并州那个刚刚调入京畿卫的吴都督?此人……有什么不妥么?”

萧屹的目光依旧落在指尖的白玉凤凰上,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冰凉的羽翼纹路,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宫宴上,他看窈窈的眼神,不对。”

“哦?”萧景曜眉梢微挑,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几分兴趣,“如何不对?”

“像见了鬼。”萧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冰冷到没有温度的弧度,“震惊,痛苦,愤怒……还有恨不得撕碎一切的杀意。”他顿了顿,指尖的动作停下,白玉凤凰的尖喙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锐利的光芒,“那杀意,是对着本王的。”

澄心斋内瞬间静得可怕,只有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下来。

萧景曜脸上的闲适淡去了几分,眼神变得幽深。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并州都督……吴远亮……据兵部调档,此人出身寒微,全凭军功累升至都督之位。六年前梁国扰边,他时任并州戍军校尉,曾率残部死守鬼见愁隘口三日,拖住梁国先锋,为后方布防争取了时间。那一战……异常惨烈,他麾下几乎全军覆没,其妻江氏……据说亦在战乱中失踪,尸骨无存。”他刻意加重了“尸骨无存”四个字,目光锐利地投向萧屹。

萧屹摩挲玉佩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抬起眼,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看向萧景曜,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所以?”

萧景曜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让,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所以,一个在六年前鬼见愁战场失去爱妻的男人,看到酷似亡妻的睿王侧妃……情绪失控,亦在情理之中。皇兄,此人……或许只是思妻成狂,一时失态。他刚入京畿卫,根基浅薄,掀不起什么风浪。况且……”他话锋微转,“他如今在兵部挂职,协助调查几桩旧案,若此时动他,未免引人注目,恐生事端。”

“思妻成狂?”萧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书案上,那枚白玉凤凰被他随意地丢回桌面的锦盒里,发出一声轻响。灯光照亮他半边脸,另一半则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如同神魔各半。

“景曜,”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本王不管他是思妻成狂,还是真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敢用那种眼神看窈窈,敢对本王露出杀意……”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亲王常服在灯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整个书案笼罩,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其心,当诛。”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和血腥气。仿佛吴远亮的生死,在他口中已如尘埃般被轻易判定。

萧景曜看着萧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冰冷杀意,心中微微一沉。他知道,萧屹并非虚言恫吓。一旦他认定吴远亮对柳诗窈有“觊觎”之心,无论这“觊觎”是何种性质,都足以成为其必死的理由。萧屹对柳诗窈那病态的占有欲,早已扭曲到了极致。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试图劝说。在萧屹认定的“所有物”问题上,任何劝谏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目光掠过书案上那个装着白玉凤凰的锦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

“既如此,”萧景曜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臣弟会留意此人动向。京畿卫那边……也会让人看紧些。一个无根无基的外来武将,悄无声息地‘暴毙’或‘失踪’,并非难事。只是……”他顿了顿,看向萧屹,“需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做得干净些。毕竟,他如今牵扯着兵部旧案,盯着的人不少。”

萧屹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他周身的戾气稍稍收敛,重新坐回圈椅中,姿态恢复了几分慵懒,仿佛刚才那个宣判生死的煞神从未存在过。他拿起一份奏报,目光落在上面,语气平淡地吩咐:“查清楚,他来上京后,都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尤其是……跟柳府,可有联系。”

“柳府?”萧景曜微微一怔,随即了然。户部侍郎柳玄金,柳诗窈名义上的兄长。“臣弟明白。”

“还有,”萧屹的目光并未从奏报上移开,声音却冷了几分,“栖梧苑那个老东西,今夜话太多了。让他闭嘴。”

萧景曜心中了然,知道这是指那个被吴远亮截住的回春堂老医者。他垂眸应道:“是。臣弟会处理干净。”

澄心斋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萧屹专注于手中的奏报,萧景曜则安静地品着茶,仿佛刚才那番关于生死和阴谋的对话,不过是闲谈天气。然而,空气里弥漫的那股无形的血腥气和冰冷彻骨的占有欲,却久久不散,如同实质般压迫着这间堆满书籍的书房。

接下来的几日,上京的天空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阴翳。吴远亮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他在京畿卫的临时公廨变得异常“热闹”。同僚们似乎一夜之间对他充满了“热情”,不断有人以请教军务、商讨旧案为由接近他,言语间旁敲侧击,试探他对睿王府、对齐王、甚至对柳侍郎的看法。他每日的行踪,无论是去兵部调档,还是去市井间看似随意地打探些消息,身后总像多了几道若有若无的影子。这些影子如同附骨之疽,甩不掉,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显然只是监视,而非立即动手。

睿王府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正无声地、缓慢地向他合围。

这日晌午,吴远亮刚从兵部出来,手里捏着一卷关于六年前并州军械调度记录的手抄副本。他眉头紧锁,试图从这些枯燥的数字和模糊的记载中,找到一丝与柔烟失踪、与睿王相关的蛛丝马迹。阳光有些刺眼,他刚走下兵部衙门高高的台阶,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服饰的中年男人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深深一揖。

“敢问可是并州来的吴都督吴大人当面?”

吴远亮脚步一顿,警惕地看着对方:“正是。阁下是?”

“小人柳福,是户部侍郎柳玄金柳大人府上的管事。”柳福笑容可掬,态度恭敬,“我家老爷久仰吴都督在并州的威名,一直想找个机会结识。恰逢今日府中略备薄酒,老爷特命小人前来,恭请吴都督过府一叙,不知都督可否赏光?”

柳府?柳玄金?

吴远亮的心脏猛地一跳!柳诗窈名义上的兄长!他正愁找不到接近柳府的机会!这邀请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巧合!是陷阱?还是……柳玄金真的另有所图?

无数念头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监视的目光似乎更近了些,隔着街道投射过来。吴远亮脸上瞬间堆起受宠若惊的笑容,抱拳还礼:“哎呀!柳大人太客气了!吴某一介武夫,何德何能蒙侍郎大人如此看重!柳管事亲自来请,吴某岂敢推辞?请!”

“都督请!”柳福笑容不变,侧身引路。

柳府位于上京西城,虽不如睿王府那般煊赫巍峨,却也门庭轩昂,自有一番官宦世家的气派。朱漆大门,鎏金门环,门前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门房见到柳福引着吴远亮前来,立刻恭敬地打开中门。

踏入府门,绕过影壁,便是一派精心打理的花园景致。然而,吴远亮敏锐地捕捉到,这看似富贵祥和的府邸深处,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和……暮气。来往的仆役虽然衣着光鲜,但个个低眉顺眼,脚步放得极轻,连大气都不敢喘,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似乎是为了掩盖某种更深的、腐朽的气息。

柳福引着吴远亮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内布置雅致,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一个身着绯色常服、身材微胖、面容带着几分疲惫和精明算计的中年男人正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池水。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立刻堆起热情而世故的笑容。

此人正是户部侍郎柳玄金。

“哎呀呀!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吴都督,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柳玄金快步迎上,声音洪亮,显得极为热情,主动伸出手。

吴远亮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脸上也挤出爽朗的笑容,抱拳行礼:“柳大人折煞下官了!下官初来乍到,本该早日前来拜会,怎敢劳大人相邀?实在是惶恐!”

“诶!吴都督过谦了!你在并州立下的赫赫战功,朝野谁人不知?快快请坐!”柳玄金拉着吴远亮的手,将他引到主客位坐下,自己则在主位落座。立刻有侍女奉上香茗。

寒暄客套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夸赞吴远亮军功,感叹并州边事艰难。柳玄金言语圆滑,滴水不漏。吴远亮也打起精神应对,言谈间刻意流露出几分武人的耿直和对上京繁华的“不适应”,以及一丝对仕途的“迷茫”。

几杯茶后,柳玄金看似随意地挥退了左右侍立的仆役。敞轩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似乎也随之沉静下来。

柳玄金脸上的热情笑容淡去几分,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落在吴远亮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深意:“吴都督少年英雄,前途无量。只是……这上京城,龙潭虎穴,水深得很呐。”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有些地方,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藏杀机。有些人,看似位高权重,却……未必如表面那般风光。”

吴远亮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状:“下官愚钝,初来乍到,还请柳大人明示一二?”

柳玄金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似乎在斟酌词句。敞轩外,风吹过池水,带来细微的涟漪声,更衬得轩内一片死寂。

“吴都督,”柳玄金终于开口,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你可知……舍妹诗窈,嫁入睿王府……已有六载?”

来了!吴远亮的心脏骤然收紧,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恍然大悟”和“原来如此”的恭敬表情:“是,下官在宫宴上曾有幸得见王妃娘娘仙姿。娘娘……福泽深厚,令人钦羡。”

“福泽深厚?”柳玄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甚至带着一丝自嘲的弧度,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猛地抬眼看向吴远亮,眼中瞬间布满血丝,那里面翻涌着深沉的痛苦、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福泽深厚……呵呵……好一个福泽深厚!”

他猛地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抓住膝盖,指节用力到发白。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吴都督!你看到的……都是假的!都是睿王想让你们看到的!”他死死盯着吴远亮,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和求助,“诗窈她……她在睿王府……生不如死啊!”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从柳玄金口中听到这血淋淋的控诉,吴远亮依旧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放在桌下的手瞬间攥紧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剧烈的疼痛来维持脸上的“震惊”和“困惑”。

“柳大人!此话……此话从何说起?睿王殿下对王妃娘娘的宠爱,上京皆知啊!”吴远亮“难以置信”地低呼。

“宠爱?哈哈哈……那是囚禁!是折磨!”柳玄金情绪彻底失控,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和悲愤如同决堤的洪水,“六年!整整六年!她被困在那栖梧苑里!像个……像个生孩子的工具!”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怀上那些孩子的?!你可知道……睿王用的是什么虎狼之药在吊着她的命,只为了……只为了榨干她最后一点精血,生下他想要的子嗣?!”

吴远亮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老医者涕泪横流的脸,那绝望的呼喊——“一尸三命”!他喉头一阵腥甜翻涌,强行咽下。

柳玄金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力:“我这个做兄长的……没用啊!眼睁睁看着亲妹妹跳进火坑……却……却连见她一面都难如登天!睿王……他把诗窈看得比眼珠子还紧!每次回府省亲,都如同……如同押解重犯!身边全是王府的眼线!诗窈她……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敢跟我说!只能用眼神……用眼神告诉我……她痛……她怕……她想死啊!”

柳玄金猛地抓住吴远亮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吴都督!我知道这很冒昧!我知道这可能会害了你!但我真的……真的走投无路了!”他眼中泪水滚落,声音哽咽,“宫宴那晚……我看到你的眼神了!你看诗窈的眼神……不一样!那不是看睿王侧妃的眼神!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和诗窈过去有什么渊源……但我求你!求你救救她!救救我妹妹!再这样下去……她真的……真的会死在那魔窟里!一尸三命!一尸三命啊!”

“一尸三命”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在吴远亮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身为户部侍郎却卑微如尘泥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对妹妹刻骨的担忧,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这恐惧,这无力感,做不得假!

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怆和更加汹涌的杀意在他胸中激荡。他反手用力握住柳玄金颤抖的手腕,眼神锐利如刀,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柳大人,冷静!”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沉稳力量,让几近崩溃的柳玄金微微一震,哭声稍歇,茫然又带着一丝希望地看着他。

“吴某虽位卑,亦知骨肉情深!”吴远亮直视着柳玄金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王妃娘娘之事……吴某,记下了!”他没有承诺什么,但眼神中的决绝和力量,让柳玄金如同抓住了浮木。

“但此事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吴远亮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大人今日之言,出你口,入我耳,绝不可再让第三人知晓!否则,非但救不了娘娘,恐立招灭门之祸!大人切记!”

柳玄金被他话语中的寒意激得一个哆嗦,眼中的恐惧更甚,忙不迭地点头:“明白!明白!我懂!我懂!今日……今日只是老朽思妹心切,酒后失言,酒后失言!”他慌乱地擦了擦眼泪,努力想恢复常态。

就在这时,敞轩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尖利刻薄的斥骂声。

“没眼力见的下贱胚子!连个茶都端不稳!要你们何用?!”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

“饶命?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留着你也是浪费米粮!给我拖下去,杖二十!看她长不长记性!”

吴远亮眉头微蹙。柳玄金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尴尬、愤怒,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奈。

脚步声在敞轩外停住。一个满头珠翠、穿着大红遍地金通袖袄、面容艳丽却透着十足刻薄刁钻之气的年轻妇人,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她看也不看柳玄金和吴远亮,凌厉的目光先是在地上打翻的茶盏和跪地瑟瑟发抖的小丫鬟身上剜了一眼,随即才像是刚发现敞轩里有人似的,夸张地“哟”了一声。

“老爷在这儿待客呢?妾身失礼了。”话虽如此,她脸上却毫无歉意,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如同刮骨刀般在吴远亮身上扫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这位是……?”

柳玄金连忙起身,脸上堆起僵硬的笑容,语气带着讨好:“夫人,这位是并州来的吴都督吴大人。吴都督,这是拙荆王氏。”他介绍得有些低声下气。

王氏?吴远亮瞬间了然。这就是柳玄金在亡母孝期过后,由柳家宗族做主,续娶的那位王家嫡女!柳诗窈在柳府处境艰难,多半拜此女所赐!

他起身,不卑不亢地抱拳行礼:“下官吴远亮,见过柳夫人。”

王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她扭着腰肢走到主位坐下,姿态傲慢。目光再次落到地上跪着的小丫鬟身上,声音陡然拔高:“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我的话吗?拖下去!狠狠地打!也让某些人看看,这柳府的后院,到底是谁在做主!”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目光更是冷冷地瞥了柳玄金一眼。柳玄金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终究没敢出声阻拦。

两个粗壮的婆子立刻上前,如狼似虎地架起那个吓得魂飞魄散、连哭都哭不出声的小丫鬟就往外拖。

“夫人饶命!老爷救命啊……”小丫鬟凄厉的哭喊声在敞轩外响起,随即被堵住了嘴,只剩下呜呜的闷响和拖曳声远去。

这杀鸡儆猴的一幕,让敞轩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王氏这才像是满意了,慢条斯理地端起侍女重新奉上的茶,吹了吹,眼皮也不抬,对着吴远亮,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傲慢:“吴都督是吧?在并州那种苦寒之地熬出头,也不容易。不过呢,到了上京,就得守上京的规矩。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都得有个谱儿。别仗着几分军功,就不知天高地厚,惹了不该惹的人,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番赤裸裸的警告,如同淬毒的冰锥,直刺而来。

吴远亮眼底寒光一闪,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甚至微微躬身:“夫人金玉良言,下官谨记。”他抬头,目光扫过柳玄金那灰败屈辱的脸,最后落在王氏那张得意刻薄的脸上,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下官在边关多年,也深知一个道理:堡垒往往最先从内部崩塌。夫人治家有方,雷霆手段,令人钦佩。只是……不知睿王殿下,是否也如此欣赏夫人这般的‘规矩’?毕竟,侧妃娘娘……终究是出自柳府。”

他刻意加重了“出自柳府”四个字。

王氏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僵!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一丝慌乱飞快地掠过眼底!睿王!这个名字如同悬在柳府所有人头顶的利剑!她对柳诗窈的刻薄,若真传到睿王耳中……以那位的性情……她不敢想下去!

柳玄金也猛地抬头看向吴远亮,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复杂。

吴远亮不再多言,对着脸色变幻不定的王氏和神色复杂的柳玄金再次抱拳:“柳大人,夫人,下官营中还有军务待办,先行告退。今日叨扰,多谢款待。”说完,不再看两人的反应,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敞轩。

阳光有些刺眼,照在柳府精心打理的花木上。吴远亮走出柳府大门,身后那朱漆大门缓缓合拢,隔绝了里面的压抑、算计和无声的惊涛骇浪。

他站在柳府门前的石阶上,深深吸了一口外面微凉的空气,却丝毫驱不散胸中的窒闷和沉重。柳玄金的痛苦控诉,王氏的刻薄警告,还有那被拖下去杖责的小丫鬟凄厉的闷哼……这一切都清晰地告诉他:柔烟所在的,是怎样一个龙潭虎穴!而睿王萧屹,就是盘踞在这深渊最底层的恶龙!

监视的目光再次黏了上来,如同阴冷的毒蛇。吴远亮面无表情地走下台阶,汇入街上的人流。他看似随意地走着,目光却在街道两旁快速扫过。

当路过一家门面气派的药铺——“回春堂”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只见药铺门口挂起了白幡,里面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几个伙计臂缠黑纱,神情悲戚。

吴远亮的心猛地一沉。

那个老医者……终究没能逃过“闭嘴”的命运。

睿王府的阴影,不仅笼罩着柳诗窈,笼罩着他吴远亮,也笼罩着所有试图靠近真相的人!萧屹的手段,狠辣、精准、无声无息!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更加炽烈的怒火,在吴远亮胸中熊熊燃烧。他收回目光,步伐变得更加坚定,向着京畿卫的方向走去。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燃烧的荆棘之上。

时间不多了。柔烟……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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