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怀表,纯金打造,表盖上镌刻着日不落帝国的皇家纹章,在亨利·波廷杰的手中,这不仅是计时工具,更是身份与文明的象征。
他不喜欢东方,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混乱、肮脏且效率低下。
就像此刻,他乘坐的“胜利女神”号快速武装商船,缓缓驶入大沽口,他已经准备好迎接那种熟悉的、混杂着鱼腥、粪便和劣质香料的恶臭,以及码头上蜂拥而至、衣衫褴褛的苦力。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股淡淡的煤烟味取代了恶臭,传入他的鼻腔。港口没有他想象中的嘈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力量感的、富有节奏的轰鸣。
“上帝啊……”站在他身旁的约翰·史密斯船长,一位跑了二十年远东航线的老手,发出了不成调的惊叹。
波廷杰皱着眉,举起了单筒望远镜。
视野中,一座座钢铁巨兽矗立在码头上。它们有着长长的铁臂,顶端挂着巨大的抓钩,正从一艘海船的货仓里,轻而易举地吊起数吨重的木箱,然后平稳地旋转,将其精准地放置在码头旁一列敞开的火车车厢上。
蒸汽起重机!
而且不止一台,是整整一个编队!
波廷杰的手微微一颤。在伦敦,这样的设备也只在皇家海军造船厂和最大的几个商业码头才有,而且效率远不及眼前这些。他甚至看到一台起重机直接将一个巨大的、装着活牛的铁笼吊起,整个过程流畅得像一位绅士在享用下午茶。
码头地面不是泥泞的土地,而是一种平整光滑的灰色物质,上面没有一丝积水和垃圾。穿着统一蓝色号服的工人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没有大声喧哗,只有哨声和旗语在指挥着一切。
“史密斯,你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波廷杰放下望远镜,声音有些干涩。
“三年前,阁下。”史密斯船长咽了口唾沫,眼神依旧死死盯着那些起重机,“三年前,这里还是……还是老样子。上百个苦力喊着号子,一天也卸不完我们半船的货。现在……现在恐怕只需要几个小时。”
波廷杰沉默了。
他看到了码头远端,飘扬着一面巨大的龙旗,旗下站着一排穿着灰色西式礼服的官员,他们身边,还站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
那些士兵的军装是笔挺的深蓝色,脚蹬高筒马靴,手中的步枪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冷光。他们的站姿,如同一排标枪,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压迫感。
“看来,我们的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波廷-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结,恢复了那副大英帝国商务代表的傲慢表情,但眼底深处,一丝疑虑已经悄然种下。
……
“波廷杰阁下,一路辛苦。下官徐文良,奉行政总院之命,在此迎接。”
前来迎接的大华官员很年轻,三十岁上下,面带微笑,英语流利得听不出一丝口音。他的身后,没有波廷杰想象中的大轿子,而是一列崭新的四轮马车,车身漆黑,车轮包裹着橡胶,显得异常精致。
“徐先生,贵国的港口,真是……令人印象深刻。”波廷杰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赞美口吻说道。
“技术改变效率,这是我们陛下常说的话。”徐文良不卑不亢地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从天津到北平,大约一百二十公里,乘坐马车,今日傍晚即可抵达。请。”
坐上马车,波廷杰再次感到了意外。
车厢内部包裹着柔软的皮革,座椅下有弹簧减震,行驶起来异常平稳。而更让他震惊的,是马车行驶的道路。
这不是欧洲常见的碎石路,而是一条宽阔笔直的、由那种码头上的灰色材料铺成的坦途。路面平滑坚硬,马车跑起来几乎听不到颠簸声,只有车轮滚过接缝时发出的“咔哒”声。
水泥路!
波廷杰的心沉了一下。这种技术,英夷本土也才刚刚开始在最重要的军事要塞和城市主干道上试验性铺设,因为它成本高昂。而眼前这条路,看样子是直接从港口通往京城!
这需要多少钱?这需要怎样恐怖的组织和动员能力?
“这条路,我们称之为‘京津国道’。”徐文良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微笑着介绍道,“全程由军方工兵营耗时一年建成。如今,从长安到各大军区的国道,都在陆续修建中。”
马车飞速行驶,沿途的景象不断冲击着波廷杰的认知。
他看到了路边每隔十里就有一座的青砖驿站,驿站旁有骑兵巡逻,神情警惕。
他看到了田地里,有农夫在使用一种新式的铁犁,犁地效率比旧式木犁高出数倍。
他甚至看到了一台冒着黑烟、发出巨大噪音的铁家伙,拖着一个巨大的滚轮在压实一块新开垦的土地。那东西没有马,却力大无穷。
“蒸汽拖拉机,”徐文良解释道,“格物院的新玩意,目前还在试用阶段,据说能顶五十头牛。”
波廷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这一切记在心里。
他看到路过的村庄,房屋整齐,炊烟袅袅。他看到在村口玩耍的孩童,衣着虽然朴素,但很干净,脸上没有那种东方常见的麻木和菜色,反而充满了活力和好奇。
当他们的马车经过时,那些孩子会远远地看着,指指点点,却没有畏惧和躲闪。
这不对劲。
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波廷杰在印度、在非洲、在大华的广州,见过太多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景象。那里的人民,看到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白人,眼神里要么是畏惧,要么是谄媚,要么是仇恨。
但在这里,他看到的是一种平静,一种近乎漠视的平静。仿佛他们这些“尊贵的客人”,不过是路上经过的一道寻常风景。
这种平静,比任何仇视都更让他感到不安。
“史密斯,”他低声对身旁的船长说,“把你的观察,都记下来。每一个细节。”
“是的,阁下。”史密斯船长的脸色同样凝重,他的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他们的组织度,纪律性……还有这些技术,已经超出了我们之前的所有情报。尤其是他们的士兵。”
就在刚才,一队巡逻的骑兵从他们马车旁经过。那些士兵骑在神骏的蒙古马上,背着启明步枪,马鞍上挂着马刀和水壶。他们队列整齐,目不斜视,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肃杀之气,让史密斯这位见惯了战阵的老兵都感到心悸。
这不是一支旧时代的封建军队。
这是一支用现代军事思想和武器武装起来的、纪律严明的杀戮机器。
波廷杰闭上眼睛,靠在柔软的椅背上。
他开始重新评估这次的任务。他原本以为,这是一次文明对野蛮的“训诫”,一次炮舰外交的例行表演。他准备用荷兰人的惨败作为筹码,逼迫这位东方皇帝认清现实,交出利益,签订一份让女王陛下满意的条约。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可能才是那个需要“认清现实”的人。
傍晚时分,马车队在夕阳的余晖中,抵达了北平巍峨的城门之下。
厚重的城墙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山脉,横亘在天地之间。城楼上,巨大的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发出沉闷的呼啸。
城门洞开,一队身着红色礼服的禁卫军,手持长戟,分列两旁。他们的盔甲在夕阳下闪着金光,眼神锐利如鹰。
徐文良走下马车,微笑着对有些失神的波廷杰说道:
“波廷杰阁下,欢迎来到大华的京城,北平。我们的皇帝陛下,已经在宫中等您了。”
波廷杰抬头仰望着那高耸的城楼,心中第一次没有了底。
他忽然觉得,他要迈过的,不是这道城门的门槛。
而是两个文明之间,一道正在迅速拉开,且让他感到无比陌生的鸿沟。
这个门槛,究竟有多高?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带来的那些傲慢与偏见,恐怕在踏入这座城市的第一步,就得全部丢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