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端着那盆清澈的、还氤氲着淡淡灵气的泉水回来时,看到云芷依旧坐在白玉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僵硬。
她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交叠在膝盖的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裾上绣着的细碎小花,那力道,几乎要将花瓣的纹路碾平。
“姑娘?”琉璃放下水盆,担忧地凑近些,声音放得很轻,“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好白。”
云芷猛地回过神,像是被惊醒了一般,倏地抬起头。她脸上血色尽褪,嘴唇也有些发干,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掩去的震惊和……混乱。
她看着琉璃关切的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
“没……没事。”她最终勉强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音。她下意识地避开了琉璃探究的目光,转向一旁那丛开得正艳、却在此刻魔域微风中显得有些诡异的墨色兰花。
“只是……有点累了。风有点凉。”
琉璃虽然心思单纯,但也察觉到了云芷的异常。往常姑娘来花园透气,虽然也安静,但眉宇间是舒展的,眼神会带着一点对新芽或花苞的好奇。
可此刻,姑娘周身笼罩着一层低气压,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着的、源自内心的惊涛骇浪。凉?魔域何时有过暖和的风?这借口实在拙劣。
但琉璃很懂事地没有多问。她只是拿起搭在臂弯的、用暖玉蚕丝织成的披风,更加轻柔地裹在云芷肩上。“那咱们回去吧?您该喝药了。尊上吩咐过,您不能吹太久风。”
“尊上”二字,像是一根针,轻轻刺了云芷一下。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脑海中瞬间闪过斩荒近日来那双小心翼翼、甚至带着卑微祈求的眼睛,还有方才那使者低语中提到的“魔头”、“凶戾”、“利用”……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寒意。
她任由琉璃扶着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阳光透过魔域永远灰蒙蒙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弱的光线,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蔓延开来的冰冷。
回到禁地寝殿,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药香和斩荒身上清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以往,这味道让她感到一种诡异的安心,仿佛是一道隔绝外界危险的屏障。但此刻,这味道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
斩荒果然等在里面。他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永恒阴沉的天空。听到脚步声,他立刻转过身。看到云芷被琉璃搀扶着进来,脸色比出去时更加苍白,他眉头立刻蹙起,几步就跨到她面前。
“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动作却在半途顿住,像是怕唐突了她,只悬在空中,带着一种笨拙的关切,“是不是累着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他的眼神是那样专注,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若在平时,云芷或许会为这份小心翼翼而心软。
但此刻,使者那句“伪装出的和善”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这张脸俊美依旧,却因长期的消耗和心底的折磨而显得消瘦憔悴,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她突然想起,他最初将她掳来时,那双眼睛里只有疯狂和毁灭欲,看她如同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后来的囚禁、逼迫、甚至在她濒死时的崩溃……哪一桩,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现在的温柔,是真的吗?
是因为她是云芷,还是因为……她可能是句芒?
如果他真的在乎的是句芒,那她现在接受的这份好,岂不是又成了一场……替身的戏码?甚至,是比替身更可怕的……因为她本身就是“本尊”而带来的、更沉重的束缚和利用?
这个念头让云芷心底发寒。她下意识地偏开头,避开了斩荒悬在空中的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事,只是有点乏了。”
斩荒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清晰地感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回避和疏离。猩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受伤和……恐慌。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收回手,侧身让开道路,声音放得更轻:“那……先休息。药已经温好了。”
云芷没有看他,低着头,由琉璃扶着走向内室的玉榻。她的心跳得很快,很乱。使者的声音和斩荒的脸,在她脑中疯狂交替。
“师尊日夜忧心……”
“魔尊凶戾……”
“他如今对你好,不过是贪图你身上可能存在的、与素婉仙子相似之处!”
“待他目的达成……必定故态复萌!”
“仙门才是你的归宿!”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试图打开她心中那扇名为“怀疑”的锁。而她悲哀地发现,这把锁,其实并不牢固。她对斩荒的信任,本就建立在流沙之上,是近期才勉强生出的一点脆弱根系。此刻,被人用看似“关爱”的言语轻轻一撬,便已摇摇欲坠。
她躺到榻上,闭上眼,假装入睡。斩荒就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没有离开。她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样沉重,带着探究,带着不安,也带着一种她无法回应的、沉甸甸的情感。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魂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云芷的指尖在锦被下悄悄攥紧。心乱如麻。
仙门……真的还是她的归宿吗?月无垢师尊……真的如他所言那般挂念她?还是……另有所图?
斩荒……他的转变,究竟是忏悔和爱,还是另一种更高级的……控制和利用?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微弱的、试图去理解甚至接纳斩荒的心,此刻布满了裂痕。刚刚感受到的一丝暖意,已被突如其来的寒意彻底覆盖。
信任的幼苗,尚未茁壮,便已风雨飘摇。
而那播种风雨的人,此刻或许正隐藏在暗处,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危机,从未远离。
只是换了一种……更诛心的方式。
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