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晨露,掠过叶凡的衣角。他没有停步,袖中的指尖无声一动,悄然抹去了昨夜刻下的最后一道源纹。那些纹路本就不是为了瞒过谁的眼睛,只是用来确认体内气息是否运转如常。整整七日,他未曾泄露半分真实状态,每一次呼吸、每一步落足,都严格遵循着某种深藏不露的节奏。
演武场外早已人头攒动,议论声嘈杂如潮。
“凡叶居然还真敢来?站都站不稳了吧……”
“赵执事放了话,小比不准免赛,要让他‘以战醒神’。”
叶凡低着头走近,肩背微微佝偻,仿佛背负着看不见的重量。右手指节似是无意地擦过身旁的石柱,留下一道极细的划痕——这是他今天第三次经过这里。凌晨一次,破晓一次,都无人察觉。而这一次,万人注目。
赵元站在演武台边,一身执事袍服挺括整齐。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叶凡身上稍作停留,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扬,随即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凡叶,你虽修为停滞,但宗门规矩不可废。今日小比,你须得上台走个过场。”
叶凡抬起头,目光略显浑浊,嗓音低哑:“弟子……明白。”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哄笑。有人拍腿大笑,有人摇头不语,更多人是冷眼相看。在这宗门擂台上,弱者就连被轻视,也得挣扎着去换。
“抽签!”赵元一声令下,玉签纷飞落下。
不多时,一名身材魁梧的弟子跃上台来,玄衣劲装,眉目间自带一股倨傲。他瞥了叶凡一眼,朗声道:“张炎,星峰外门第三十六。凡叶,我让你三招——碰到我衣角,就算我输。”
话音未落,台下已笑声雷动。
叶凡静立未动。左手缓缓垂下,指尖触到裤缝——那里缝着一枚极薄的铜片,是他昨夜亲手缝入。此时铜片微微发烫,提醒他时辰已至正午,气血运行最是平稳。
他抬手,动作迟缓得仿佛耗尽力气。张炎嗤笑一声,不退反进,右掌如刀劈出,直取叶凡手腕。
“咔”的一声轻响,叶凡手腕被击开,整个人踉跄后退,脚跟磕在台沿,喉头一甜,一缕血丝自嘴角滑落。
“就这?”张炎退后半步,环视四周,“这也配叫圣体?病痨鬼罢了!”
台下笑声更响。
叶凡低头看向自己发抖的手,慢慢抹去唇边的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出手。此时的沉默,远比任何反击更锋利。
张炎见他默然,胆子愈壮。踏前一步,扬手便是一记掌风扇向叶凡脸颊。
“啪!”
清脆的声响传遍全场。叶凡脸偏过去,颊上迅速浮起红痕,却仍站着。
“废物!”张炎又是一掌甩去,“你也配留在太玄?不如滚下山砍柴!”
第三掌落下,叶凡终于后退一步,鞋底在青石上擦出浅痕。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剧烈,但膝盖始终没有弯。
台下开始有窃窃低语。
“打得太过了吧……就算废了也不该这般羞辱。”
“你懂什么?没赵执事点头,张炎敢这么嚣张?”
赵元负手立于台下,面色平静如常,仿佛眼前不过是一场最寻常的比试。唯有眼底那一抹微不可见的冷光,泄露了真正的意图。
台上,张炎忽然后撤一步,冷笑道:“凡叶,你连手都还不了,还赖在台上做什么?下去,别脏了这演武台。”
叶凡缓缓抬头,目光似有若无地从张炎胸前掠过。那一刹,他眼中浑浊尽散,如寒潭深处掠过一道微光。可也只是刹那,他又垂下眼睑,声音嘶哑:“我……还没输。”
“没输?”张炎怒极反笑,“好!我这就送你下去!”
他猛然踏步,双掌一合,灵力奔涌,掌心泛起土黄光晕——正是星峰外门绝学“裂石掌”,虽不算高深,却足以震断寻常修士的肋骨。
“看我这一掌,不把你打出轮海境!”
掌风呼啸,直扑叶凡胸膛。
叶凡不闪不避,任由那一掌重重印在自己胸前。
“砰!”
一声闷响,叶凡如断线纸鸢般倒飞出去,后背狠狠撞上护场石柱。他滑落在地,单膝跪在青石上,又一口鲜血咳出,染红衣襟。
全场静了一瞬。
随即,嗤笑声再度响起。
“蠢货,连躲都不会!”
“站着不动就叫骨气?自找的!”
赵元踱步上前,居高临下望着叶凡,冷声道:“比试结束。凡叶,你已无再战之力,退下罢。”
叶凡没有动。他双拳紧握,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血从指缝间渗出,一滴一滴滴在青石上,洇开点点暗红。
他喘息越来越重,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压抑。一股怒火在他体内翻腾,如地底熔岩奔涌,几乎要破体而出。可他不能动,更不能发。
他还记得昨夜在房中刻下的最后一道源纹——并非防御,也非隐匿,而是一道反震符。只要他愿意,此刻就能叫张炎跪地难起。
但他没有。
他缓缓低头,额角抵住膝盖,肩膀微微颤动。有人以为他在哭,其实他在笑。
笑这些人看不见真相。
笑他们不知,这一掌非但未伤他根本,反而将他体内一道闭塞已久的脉络豁然震开。只有他自己感知得到——如冬眠之蛇忽然触到地底传来的暖意。
他慢慢抬起头,望向赵元,声音微弱却清晰:“我认输。”
赵元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张炎立于台上,得意抱拳环视:“今日一战,只为肃清门风!诸位当引以为戒!”
无人察觉,叶凡起身之时,右手曾在石柱上轻轻一按。那一按极轻,却让柱底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纹,悄然延伸了半寸。
他拖着脚步走下演武台,每一步都沉重如负山岳。有弟子避之如瘟疫,有长老摇头离去。比试长老最后瞥他一眼,宣告今日比试结束,拂袖而去。
日影西斜,演武场渐渐空荡。
叶凡走到场边一株老松之下,倚着树干缓缓坐下。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旧布,慢慢擦拭唇边的血迹。布是洗得发白的旧布,边角还缺了一块。
他将布仔细叠好,重新收回怀中。
然后他抬起右手,摊开掌心——那里有一道深可见肉的指甲印,血已凝涸。他久久凝视着那道伤痕。
忽然,五指收拢,拳心紧握,骨节发出一声轻响。
松针簌簌落下,一片落在他肩头。
他一动不动。
远处脚步声渐近,两名弟子低声交谈着走过。
“凡叶这次是真废了。”
“听说连丹药都吞不下了,可怜。”
“可怜?得罪了赵元,能活着下台就不错了。”
叶凡静静听着,依旧不动。
待那二人走远,他才缓缓抬起左手,轻按肋骨之处。方才受掌的地方仍在隐痛,但那痛中夹杂着一丝奇异的酥麻——是肉身在重击之下自我修复的征兆。
他合眼内视,气血如暗流般悄然运转。他清楚,再有三日,“九转锻体法”的第二转便可功成。
那时,第一拳,必落张炎之身。
他睁开眼,望向主峰方向。华云飞居处,灯火未熄。
恰在此时,一阵山风拂过,他袖中的铜片骤然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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