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草原时,墨影突然对着东方的浓雾弓起身子,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扭曲的影子。那雾不像自然形成的,更像一堵流动的墙,边缘泛着青灰色的光,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像无数人在耳边低语。
“是呓语巷。”李醒的红痕在腕间泛起冷光,他从怀中摸出半张泛黄的地图,上面用朱砂画着条蜿蜒的巷子,尽头打着个问号,“古籍里说,这里的墙壁会‘听’人说话,晚上会把白天听到的话‘说’出来。但被它记住的,往往是那些没说出口的……”
他话音未落,浓雾突然分开一条通道,露出巷子的入口。巷口立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的“呓语巷”三个字像是用血写的,笔画边缘还在微微蠕动,像活的虫子。巷子里的房屋都是老式的青砖瓦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远远望去,像一排咧开的嘴。
“进去看看?”大哥的触须轻轻晃动,青紫色的光芒比平时暗淡些,“我总觉得……里面有熟悉的味道。”
走进巷子的瞬间,耳边的低语声突然清晰起来。不是人声,更像墙壁在“呼吸”——青砖与青砖之间的缝隙里,渗出黏腻的黑色液体,滴落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有人在滴血。两侧的房屋门窗紧闭,窗纸后面却有黑影晃动,速度快得像鬼魅。
“别盯着窗纸看。”碎花裙女人将白花瓣撒在我们周围,形成一圈淡淡的光,“那些影子会模仿你的样子,等你看入神了,就会钻出来替换你。”
她刚说完,林默突然“啊”地低呼一声,指着左侧一间房屋的窗纸。那里的黑影正低头看书,动作和林默手里捧着的《植物图鉴》一模一样,连翻页的速度都分毫不差。“它……它在学我!”
“别看了!”李醒猛地捂住她的眼睛,红痕的光芒将窗纸后的黑影冲散,“越害怕,它学得越像。”
我们加快脚步往前走,墙壁的呼吸声越来越响,黑色液体渗出得更凶,在石板路上汇成细小的溪流。路过一间挂着“杂货铺”木牌的屋子时,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里面传来个苍老的声音:“要点什么?我这儿有忘忧的糖、安神的香……还有,收没说出口的话。”
大哥的触须突然绷紧,他盯着门缝里透出的微光:“是张爷的声音!”
他想推门进去,却被李醒拉住:“是墙壁模仿的。呓语巷会收集过往行人的声音,再用他们最牵挂的人的语气引诱他们。”
门缝里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了守钟人妹妹的声音,带着哭腔:“哥,我好怕,你进来陪陪我……”接着又变成妈妈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阿离,妈妈在里面做了你爱吃的紫花糕,进来尝尝啊……”
林默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银锁片:“真的……都是假的吗?”
“真的话,不会躲在门后。”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指着墙壁上渗出的黑色液体,“你看,它在害怕。”
果然,那些黑色液体在我们脚边打着转,不敢靠近白花瓣形成的光圈。杂货铺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里面传来气急败坏的嘶吼,像被戳穿的谎言。
走到巷子中段时,我们发现一间房屋的门是敞开的。屋里亮着昏黄的油灯,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妇人正坐在缝纫机前,手里拿着块布料,缝补着什么。她的背影很像外婆,连缝补时微微佝偻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进来歇歇脚吧。”老妇人的声音和记忆里外婆的声音丝毫不差,“外面冷,我给你们煮了姜汤。”
墨影对着老妇人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尾巴上的毛根根竖起。老妇人缓缓转过身,她的脸……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像被人用刀削过,上面还在渗出黑色的液体。
“啊!”林默吓得躲到大哥身后。
老妇人突然笑了,笑声从皮肤下传来,闷闷的像闷雷:“怕了?我只是想听听你们的话啊……白天你们走太快,好多话都没说出口呢。”
她的缝纫机突然转动起来,针头上下翻飞,在布料上缝出一行字:“林默今晚没对爸爸说‘晚安’”“大哥没对张爷说‘谢谢您教我做糖画’”“李醒没对守剑人说‘我懂您的苦心了’”……
每一行字都像针,扎在我们心上。那些白天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心里的愧疚与遗憾,全被这面墙“听”了去。
“这些话,说出来就好了啊。”老妇人的皮肤下鼓起一个个小包,像有无数张嘴在里面说话,“说出来,我就不缠着你们了……”
李醒突然往前走了一步,红痕的光芒刺破油灯的昏黄:“你想听?那我就说。”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像是对着守剑人,“前辈,当年您让我‘守心’,我现在才真正明白,比剑更该守住的,是心里的光。谢谢您,没让我变成只会挥剑的木偶。”
他的话音刚落,墙壁上渗出的黑色液体突然退去了些,老妇人脸上的皮肤微微颤抖,像是在认真听。
大哥深吸一口气,对着空气鞠了一躬,像是对着烟火巷的张爷:“张爷,您教我的不只是做糖画,是怎么堂堂正正做人。那时候我嘴笨,没说谢谢,现在补上。”
林默捂着嘴,眼泪掉了下来,对着油灯轻声说:“爸爸,那天我不该嫌您送的桑树叶不好看,其实我很喜欢……晚安,爸爸。”
碎花裙女人走到缝纫机前,拿起那块布料——上面绣着未完成的白花瓣,像她布包里的那些。她轻轻抚摸着布料,声音很轻:“阿远,你说要给我做白花瓣婚纱,其实我想说,就算没有婚纱,我也愿意等你……一直等。”
我看着老妇人没有五官的脸,突然想起昨晚临睡前,对着妈妈的照片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晚安”。那些没说出口的思念,像压在心底的石头。
“妈妈,”我对着空气轻声说,“其实我每天都在想你,想告诉你我过得很好,遇到了很多好人……晚安,妈妈。”
当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时,老妇人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皮肤下的小包一个个炸开,流出黑色的液体。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滩黑水,渗入地下。缝纫机上的布料慢慢升起,飘到我们面前,上面的字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像被原谅的过错。
油灯“噗”地一声灭了,屋里陷入黑暗。等我们走出房屋时,发现巷子的墙壁不再渗出黑色液体,呼吸声也消失了,变得安安静静,像睡着了。
巷尾立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都是过往行人在这里说出口的话。最上面一行是新刻的,是我们刚才说的那些话,笔画边缘泛着淡淡的金光。
“原来它不是想害我们。”林默摸着石碑上自己的字迹,突然笑了,“它只是想让我们把话说出来。”
石碑后面传来潺潺的水声,一条清澈的小溪横在眼前,溪水里漂浮着无数发光的花瓣,像星星落在了水里。对岸是片茂密的森林,树木的枝桠间挂着无数盏灯笼,灯笼里透出温暖的光,像无数双温柔的眼睛。
“是‘呢喃林’。”李醒望着对岸的灯笼,红痕的光芒变得温暖,“传说那里的灯笼里,住着想听你说话的人。”
墨影跳进溪水里,用爪子拨弄着发光的花瓣,花瓣顺着水流漂向对岸,像一封封寄出的信。它回头对着我们叫了两声,像是在说“快跟上”。
我们踩着溪水里的石头往对岸走,发光的花瓣在脚边打着转,痒痒的像亲吻。每走一步,石碑上的字迹就亮一分,仿佛那些说出口的话,正在变成温暖的光,照亮前路。
刚踏上对岸的土地,就听见森林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守剑人对李醒说“握剑要先学会收剑”,是张爷对大哥说“做人要像糖画龙,脊梁硬心要软”,是妈妈对我笑“阿离的声音像沾了蜜的糯米团子”……
那些曾经温暖过我们的话,那些被我们珍藏在心底的声音,都从灯笼里飘了出来,在林间交织成温柔的网。
“它们在回应我们。”林默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我们走进呢喃林时,灯笼里的光突然变得明亮,照亮了挂在枝头的卡片,每张卡片上都写着一句回应:“李醒,我就知道你会懂”“小子,谢啥,爷乐意教你”“阿离,妈妈也天天想你”……
墨影叼着一张卡片跑过来,上面写着:“墨影,以后天天有小鱼干吃”,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写的。白猫蹭了蹭我的手心,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李醒走到一盏最大的灯笼下,里面飘出守剑人年轻时的影子,对着他笑了笑,化作一道光,钻进他的红痕里。红痕上的紫花突然绽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鲜艳。
“看来,有些话不用再说了。”他转头看向我,眼里的光比灯笼还亮。
我点点头,望着林间穿梭的光影,突然明白呓语巷的恐怖,从来不是那些会模仿的影子,而是我们不敢面对的遗憾。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像卡在喉咙里的刺,越藏越疼,直到被黑暗利用。
而当我们终于说出“谢谢”“晚安”“我想你”时,刺就变成了光,能照亮最黑的夜。
呢喃林的深处,有一盏灯笼格外明亮,灯笼下挂着块紫花布,像妈妈当年穿的那件。布上绣着新的字:“下一站,暖食街,有你们想吃的所有味道”。
墨影已经朝着深处跑去,尾巴上的光在林间划出一道金线。我们笑着跟上去,灯笼的光芒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无数双温柔的手,轻轻推着我们往前走。
我知道,暖食街里或许有更诱人的陷阱,有更难面对的欲望,但只要我们还能说出心里的话,还能记住此刻的温暖,就没有什么能困住我们。毕竟,能说出口的思念,永远比藏在心底的恐惧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