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六月,闷热如蒸笼。
清河县衙书房,冰块融化的水滴敲打铜盆,单调而压抑。
周平安赤膊,细密的汗珠沿着紧绷的背肌滑落,他正用炭笔在《江南道豪商势力图》上重重圈出“柳”字,力道几乎透纸。
“嘟嘟嘟”
一阵平稳的敲门声,门外夹杂着来回踱步的急躁脚步声,以及吴管家略带急迫的声音:
“大人,江南湖州,王有财的管家阮浩求见”。
“进!”
“大人!江南急报!”
阮浩几乎是撞进来的,汗透重衣,脸色灰败如死人,手里死死攥着一面镜子,不是清河光洁如水的“天工明镜”,而是一块边缘镶着俗气鎏金、镜面带着明显波纹和水雾的玩意儿,背面刻着一个嚣张的“柳”字印。
“崩了!全崩了!”
阮浩声音嘶哑有如带血。
“柳家!联合荣昌、永兴隆等七家豪商,抛售‘柳氏宝鉴’!定价五百两!”
周平安瞳孔骤然收缩。
五百两?远低于“天工明镜”的千两门槛,却又远高于所谓成本,这是精准打击中下层豪绅!
周平安将身体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双手交叉的拇指绕圈,似乎在想着什么,阮浩不敢打扰。
玻璃厂的镜子,那是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变成一块金。
每块镜子成本2两,供应给各个商道是每块对外100两的成本,月供30-50块,物以稀为贵,他们能卖出千两左右。
假如一千两一块,他们分成后是赚300两,柳老狗真是打的好算盘!
“他们怎么说?”
周平安声音平静,亦冷得掉冰渣。
“谣言!恶毒的谣言!”
阮浩目眦欲裂!
“说咱们的‘天工明镜’用了西域妖法,吸人魂魄精血!照久了轻则神思恍惚家宅不宁,重则精血枯竭暴毙而亡!”
“还抬出几个暴病身亡的富户,硬说是照了咱们的镜子!现在江南谈‘天工’色变!咱们的铺子……门可罗雀!”
“仓库堆满了这个月的配额!七公子那边……王家刚遭大难,人心惶惶,各房都在逼他退股自保啊大人!”
“吸魂?暴毙?”
周平安怒极反笑,抓起那面“柳氏宝鉴”。
入手沉重冰凉,镜面浑浊,映出他扭曲的脸,倒真有几分“妖异”。
“好个柳老狗!玩不了硬的,就玩阴的!想从根子上毁了琉璃镜的价值,断了我的财路,更想借‘妖物’之名,让皇帝都不得不禁了它!一石三鸟,够毒!”
他猛地将劣镜拍在桌上,目光如电扫向一旁静立的墨离:
“阿离,你看得出门道?”
墨离早已拿起另一面阮浩带来的“柳氏宝鉴”,指尖拂过镜面波纹,又仔细审视鎏金镶嵌的接口和背面的“柳”字印。
“非我清河之法。”
她声音清冷如故,却带着洞悉的锋芒。
“镜胚乃天然水晶粗磨,杂质多,故浑浊有纹。尺寸受限,最大不过人脸。鎏金粗糙,接口藏污。成本……恐不下三百两。柳家,是在亏本倾销,只为坏咱们名声。”
“三百两成本,卖五百两?”
周平安眼中寒光爆射。
“柳老狗好大的手笔!这是要用银子,生生砸死我!”
他踱到窗边,仿佛看到了钢铁厂方向蒸腾的热气,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念头。
柳家这一手,毒辣在直击根本——琉璃镜的核心价值在于其“神物”般的稀缺、清晰与象征地位。
一旦被扣上“妖物”、“夺命”的帽子,再清晰也无人敢用,千两明镜瞬间沦为废品!
而柳家仿品虽劣,却便宜“安全”,足以抢占中下层市场,并坐实谣言。
“大人,怎么办?”
阮浩声音带着哭腔!
“再这样下去,各商道的掌柜都要造反了!他们投了重金拿了专供权,指着这镜子赚大钱,如今货压在手里,谣言满天飞……”
“造反?”
周平安猛地转身,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
“他们不是想要‘安全’吗?不是怕‘妖物’吗?好!老子就给他们一个‘照妖镜’!”
“让他们自己动手,把柳家这摊臭狗屎砸个稀巴烂!”
他大步回到书桌前,抓起炭笔,龙飞凤舞写下指令,字字如刀:
“一、开仓放‘鉴’!命玻璃厂,暂停‘天工明镜’生产,所有匠人全力赶制此物!”
他抓起墨离实验用的凸透镜片,“此物定名‘焚伪宝鉴’!黑铁包边,錾刻云纹,务必精巧!数量五千!十日内,务必送达江南各‘镜华轩’!”
“二、火烙真名!命荆烈,调集最顶尖微雕匠!在每一面‘天工明镜’背面左下角,用金刚针配合墨家秘药,蚀刻此印!”
他蘸水画出一个繁复如火焰升腾、笔画间隐含北斗七星星芒的微型“周”字浮雕。
“要深!要独一无二!肉眼难辨,但指尖可触!仿者,形似神亡!此乃‘天工火印’!”
“三、釜底抽薪!通告江南各‘镜华轩’及十二商道总号:即日起,开展‘焚伪证真,半价焕新’大典!”
“1. 凡持任何琉璃镜(无论品牌新旧)至店者,免费以‘焚伪宝鉴’当场验明真伪!分文不取!”
“2. 凡验明为劣质仿冒品(特指无‘天工火印’者),当场砸碎!持碎片者,可享半价换购清河正品‘玲珑梳妆镜’(尺寸略小,但清晰无二)一面!外加‘焚伪宝鉴’一面!”
“3. 凡持有带‘天工火印’之正品者,无论购自何处,凭镜可至店免费领取‘焚伪宝鉴’一面,并获赠清河特制‘风油精’一瓶!”
阮浩听得目瞪口呆:
“大……大人!免费验?还半价换购?这……这得亏多少?那‘玲珑镜’成本也得七八十两啊!”
“亏?”
周平安狞笑,眼中是赌徒般的疯狂与冰冷算计:
“柳家想污我名声,我用他柳家商誉陪葬!值!我要让江南百姓亲手砸碎柳家的‘宝鉴’!我要让那‘吸魂夺命’的谣言,变成刺向柳老狗自己的毒箭!”
“更要让那十二商道看看,跟着我周平安,有肉吃!跟着柳家……只有碎镜片!”
他抓起那面“柳氏宝鉴”,五指灌注刚产生不久的微弱内力,猛地一捏!
“嘭——咔嚓!”
劣质水晶镜面连同粗劣鎏金框应声而碎!尖锐的碎片四射!
“立刻飞鸽传书!按此办理!告诉各商道掌柜,稳住!好戏……要开场了!”
…………
苏杭,“镜华轩”总店前。
人山人海。
荣昌号等柳家附庸的铺面也在疯狂吆喝“柳氏宝鉴”,五百两的价格吸引了不少中小富户。
“镜华轩”门前,巨大的凉棚支起。
红布横幅触目惊心:“清河天工,火印为证!焚伪证真,免费鉴妖!”
长桌铺白布。
一侧:十面光可鉴人、背面角落隐有微凸星芒“周”字火印的“天工明镜”一字排开,如同神物,震慑人心。
另一侧:新赶制的“玲珑梳妆镜”,尺寸略小,但同样清晰,以及黄灿灿的“焚伪宝鉴”堆积如山。
桌中央:固定着“焚伪宝鉴”的黄铜支架在烈日下反光。
一个穿着锦缎、神色惊疑的员外,是个中小豪绅,他在柳家铺子伙计的鼓动下,刚咬牙掏出五百两银票买下一面“柳氏宝鉴”。
他挤到“镜华轩”凉棚前,声音发颤:
“掌……掌柜的!真……真能免费验?这柳家的镜子真有问题?”
阮浩朗声道:“童叟无欺!真伪立辨!”
他接过那面崭新的“柳氏宝鉴”,看也不看,直接置于“焚伪宝鉴”下,调整角度。
炽烈的阳光透过凸透镜,瞬间聚焦成一点刺目到极致的白光,精准打在劣质水晶镜面一处浑浊的波纹上!
几息之后!
“滋啦——!!!”
一股浓烈刺鼻的青烟猛地窜起!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灼烧声!
那号称“宝鉴”的镜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发软、塌陷!
一个焦黑翻卷的丑陋窟窿赫然出现!
窟窿边缘,被高温熔化的水晶凝结成恶心的疙瘩!
“啊——!我的镜子!五百两啊!”
员外惨叫一声,心疼得几乎晕厥。
围观人群杂七杂八的炸开了锅!
“烧穿了!真烧穿了!”
“老天爷!柳家的镜子真是纸糊的?太阳都能烧烂?”
“这哪是宝鉴!这是催命符啊!那传言不会是真的吧?杂质这么多,照久了真会吸人精血?”
阮浩猛地举起破镜,将焦黑洞展示给所有人,声音如雷:
“诸位看清!此等杂质丛生、脆弱不堪之物,遇阳则焚!岂堪为镜?”
“柳家以此等劣货,冒充宝鉴,高价售卖,更污蔑我‘天工明镜’含毒吸魂,其心可诛!此镜,妖镜也!”
他话音未落,那员外已状若疯虎,抓起被烧穿的破镜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柳家!我操你祖宗!退钱!赔老子五百两!”
他嘶吼着冲向荣昌号摊位。
导火索点燃!
无数买了“柳氏宝鉴”的中小富绅、以及被谣言吓住的正品持有者,彻底被恐惧和愤怒点燃!
人群一多,胆子越烈!管你什么身份!
“砸!砸了这害人的妖镜!”
“对!不能留!烧了它!”
“柳家退钱!黑心烂肺的玩意儿!”
“镜华轩!给我验验!我这是不是正品?”
人群彻底疯狂!
无数面崭新的“柳氏宝鉴”被愤怒的主人高高举起,狠狠砸向石板地!
砸向柳家铺面的门板!
更有人效仿阮浩,捡起碎片试图在阳光下聚焦烧灼泄愤,虽效果差,但行为极具煽动性!
柳家的伙计抱头鼠窜,摊位被掀翻,劣镜被踩踏成齑粉!
混乱中,几个身影悄悄挤到阮浩身边。
是江南商道另外几个并非柳系核心的代理商掌柜。
他们脸色发白,额头见汗,手里紧紧攥着自家售出的、带有“天工火印”的正品镜子。
“阮……阮大管事!我等……我等绝非柳家一路啊!”
一个胖掌柜擦着汗,声音发颤。
“这谣言太毒!我等铺面也受了牵连,正品也无人敢问津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阮浩心中冷笑,脸上却堆起诚挚:
“诸位掌柜莫慌!周大人深知诸位不易!谣言止于智者,更止于行动!”
他指着那排光洁的“天工明镜”和堆积的“玲珑镜”、“焚伪宝鉴”。
“大人有令:凡持正品火印镜至店者,免费领取‘焚伪宝鉴’一面,清河特制‘风油精’一瓶!”
“此凝露乃宫廷秘方改良,清神醒脑,夏季驱蚊,价值不菲!更请诸位掌柜,将此‘焚伪宝鉴’置于铺面最显眼处!凡有疑虑顾客,当场演示,焚伪证真!”
胖掌柜眼睛一亮!
免费得宝鉴和花露水?还能当众演示破谣言拉客源?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另外!”
阮浩压低声音,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周大人体恤商道艰难,本月滞销之正品‘天工明镜’配额,可由商道按成本价(一百两)退回‘镜华轩’!”
“待风波平息,优先补货!或可按原价置换等量‘玲珑梳妆镜’与‘焚伪宝鉴’组合,由商道自行定价销售!组合定价,大人建议,不低于三百两!”
轰!
几个掌柜脑子嗡的一声!
成本价退回?消除库存压力!置换组合?
玲珑镜成本七八十两,宝鉴成本差不多,组合成本不到二百两,却能至少卖三百两!
虽然利润远不如千两明镜,但在谣言风暴中,这简直是救命稻草!
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更重要的是,这代表了周平安的承诺和支持!
“周大人高义!”
“阮管事!我等必与清河同进退!”
“砸!帮着砸柳家的黑心货!”
几个掌柜瞬间腰杆挺直,眼神从惶恐变成凶狠!利益所在,便是刀锋所向!
他们甚至招呼自家伙计,加入砸柳家摊位的行列,一边砸一边高喊:
“支持清河天工!砸碎柳家妖镜!”
数日后,金陵,柳相江南别院。
精美的官窑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柳严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看着眼前跪了一地、鼻青脸肿的江南管事。
“废物!一群废物!”
他声音嘶哑,带着滔天怒火。
“一百万两!一百万两白银砸进去!就换来满街的碎镜片?!换来我柳家商号被砸?!换来‘柳氏妖镜’的名头?!”
“相爷……息怒啊……”
荣昌号大掌柜磕头如捣蒜,额上鲜血直流。
“那周平安太……太毒了!他那‘焚伪宝鉴’专克咱们的水晶镜啊!”
“当众一烧就穿,百姓都疯了,咱们的镜子……现在白送都没人要了!”
“各铺损失惨重,更……更可恨的是那些墙头草的商道,反帮着周平安砸咱们的场子!”
“周!平!安!” 柳明堂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前发黑,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
他强忍着咽下,指甲深深掐进紫檀木太师椅扶手。
他千算万算,算到了谣言杀人,算到了价格打压,却没算到周平安能用一块小小的凸透镜,当众上演“焚伪”神迹!
更没算到周平安如此狠绝,舍得用真金白银(半价换购、成本价回购)和核心技术(火印、宝鉴)瞬间收买、分化、捆绑了商道和部分民心!
这已不是商业竞争,这是降维的碾压!
是把他柳家的脸面和商誉放在火上烤,再踩进泥里!
“查!给我查!”
柳明堂喘着粗气,眼中是疯狂的杀意。
“那‘火印’如何做的?那‘宝鉴’如何造的?重金!死士!不管用什么手段!把秘方给我弄来!否则……你们统统提头来见!”
然而,他心中第一次升起一股冰冷的无力感。
周平安身边有个墨家巨子这个宗师,小虾米可以派,大棋不敢出。
而技术鸿沟,又如同天堑。
他能仿其形,却永远仿不了其神。
周平安手里握着的,是真正的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妖法”!
这场镜子的战争,他看似主动出击,实则……一败涂地!
不仅损失惨重,更在江南士绅百姓心中,彻底坐实了“黑心奸商”、“妖镜制造者”的恶名!此污名,恐数十年难消!
…………
清河县衙,书房。
周平安把玩着一面新制的“玲珑梳妆镜”,背面那星芒“周”字火印在指尖下微微凸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品烙印。
窗外,玻璃厂窑火映红半边天,新的“焚伪宝鉴”正源源不断产出。
阮浩的最新密报摊在桌上,字里行间是柳家商号的狼藉和各商道掌柜重新递上的、言辞谄媚的效忠书。
“火印烙下,真伪自分。”
周平安对着光洁的镜面,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镜中之人,眼神锐利如刀,映着跳动的炉火。
“柳老狗,镜子碎了,心火焚了。下一刀该砍向你的钱袋子,还是脖子呢?”
他指尖轻轻划过镜中自己的咽喉。
权谋的棋盘上,攻守之势,已然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