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灯光白得有些刺眼。已经晚上十点多,林薇戴着耳机在看综艺,肩膀时不时耸动着压抑笑声。另一个室友在底下洗衣服,洗衣机发出沉闷的轰鸣。苏小小盘腿坐在上铺,面前摊着微积分课本,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像一团团纠缠的黑色线虫。她手里的笔转得飞快,几乎要脱手飞出去,笔杆敲击指关节,发出单调的哒、哒声。
段新红待在首饰盒里,那片软布被苏小小下午刚换过,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爽气味。盒盖敞开着,她能看见苏小小紧绷的下颌线条。那支笔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哒哒声变得急促,像雨点敲打着不耐的节奏。
忽然,笔停了。
苏小小把笔往课本上一扔,发出不小的声响。她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微积分的题目像一堵墙横在眼前,公式认得她,她不认得公式。脑子里乱糟糟的,白天家书里的字句和这些扭曲的符号搅在一起,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她的目光从令人绝望的课本上移开,在床铺上漫无目的地扫视,最后落在那只敞开的首饰盒上。落在那个安静蜷缩着的小小身影上。
几乎没有犹豫,她伸出手,不是去拿笔,而是探向盒子。指尖带着刚才抓挠头发留下的静电,轻轻拂过段新红的背部。那触感很轻,带着点漫不经心,不像往常那样带有明确目的的抚摸,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寻求。
段新红微微动了一下。她能感觉到苏小小指尖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烦躁的情绪,像无形的波纹,通过这轻微的接触传递过来。
苏小小的手指没有离开,反而就那样停在了段新红的背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沿着那微小的脊椎线条上下滑动,动作很慢,眼神却依旧空茫地望着对面的墙壁,显然心思还在那该死的微积分和烦心的家事上。
她的触摸失去了往日那种清晰的掌控感,变得有些杂乱。一会儿用指腹轻轻按压,一会儿又只是让指甲虚虚地划过布料。段新红安静地伏着,像一块温顺的石头,承受着这心不在焉的触碰。她甚至能分辨出,苏小小指尖的力度变化,与她那看不见的内心焦躁隐隐对应。
林薇那边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又赶紧捂住嘴。这声音让苏小小猛地回过神。她皱起眉,瞥了下铺一眼,手指下意识地收拢,捏住了段新红的一小片衣角。那力道有点大,扯得段新红微微踉跄。
苏小小似乎意识到了。她松开手,指尖重新变得“温柔”起来,开始规律地、一圈圈地在段新红背上画着圆圈。但这种规律带着一种刻意,一种强行压抑烦躁的僵硬。她不是在享受触摸的过程,而是在借助这个过程,平息自己内心的风浪。
“真吵。”她低声咕哝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说林薇,还是在说脑子里那些挥之不去的声音。
她的另一只手伸过来,不是一只,是两只手。她将段新红整个儿捧了起来,放在摊开的微积分课本旁边。雪白的纸页映衬着段新红深色的衣服,显得她更加渺小。那些黑色的公式仿佛随时会爬过来,将她吞噬。
苏小小没有再看课本。她低下头,凑得很近,呼吸轻轻吹动着段新红额前的碎发。她就那样看着,眼神专注,却又像是透过段新红,看着别的什么东西。她的手指开始玩弄段新红的头发,将它们绕在指尖,又松开,再绕上。是一个重复的、无聊的、打发时间的动作。
“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苏小小忽然说,声音很轻,带着点飘忽的期待。“说说看,这题该怎么解?”
段新红当然无法回答。她只是仰着头,看着苏小小近在咫尺的脸。那脸上有疲惫,有未消的怒气,还有一丝孩子气的、不切实际的妄想。
苏小小自己也知道这想法荒谬。她扯了扯嘴角,像是自嘲。手指从头发滑到段新红的脸颊,用指节蹭了蹭。那皮肤细腻的触感似乎让她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她需要这种触感,需要这种完全受她掌控的、不会反抗的、安静的陪伴。
洗衣机的轰鸣声停了。宿舍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只剩下林薇耳机里漏出的微弱音乐声。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让苏小小有些不自在。她需要一点声音,一点由她主导的动静。她的手指不再满足于脸颊,开始往下,轻轻捏了捏段新红的手臂,又去碰碰她的腿,像在检查一个娃娃的关节是否灵活。动作算不上粗暴,但带着一种无所事事的摆弄。
“他们根本不明白…”她又开始低声说话,对象依旧是段新红,尽管知道得不到回应。“一张口就是钱…好像我在这边过得有多轻松似的…”
她的手指停顿在段新红的膝盖处,微微用力按住。那力道让段新红感到一丝微弱的疼痛,但她忍耐着,没有动弹。
“上课…作业…兼职…”苏小小列举着,声音里带着积攒的委屈和怨气。“哪一样容易了?他们以为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她的情绪似乎又有些激动起来,呼吸变得稍微粗重。按住段新红膝盖的手指力道也随之加重了一点。段新红感到那压力,像一块小石头压在那里。
但很快,苏小小似乎意识到自己正在对一个“无知无觉”的物品发泄。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的力道松开,重新变得轻柔。她开始用指尖在段新红的小腿上轻轻敲击,打着不成调的节拍。
“还是你好。”她总结似的说,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妥协。“安安静静的…不会给我添麻烦…也不会跟我要东西。”
她把段新红重新捧高一点,让她的眼睛与自己平视。那目光复杂,里面有依赖,有孤寂,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所有权。
“你是我一个人的。”她宣布,声音很轻,却带着钢铁般的确定。“谁也不能把你抢走。”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对段新红说,还是在对自己强调。她需要这种绝对的拥有感,来对抗外部那个不断向她索取、让她感到无力失控的世界。段新红成了她情绪海洋里唯一能牢牢抓住的浮木,一个安全的情感宣泄口,一个永远不会背叛、永远不会拒绝的替代品。
她将段新红放回首饰盒,但没有完全放下,手指依旧流连在那一小片温暖的皮肤上。课本上的微积分公式依然无解,家书带来的烦恼依旧存在。但此刻,触摸着这个完全属于她的微小存在,苏小小狂躁的内心似乎找到了一点可怜的平静。她闭上了眼睛,指尖感受着那微弱却确实存在的心跳,仿佛这心跳声,能暂时掩盖掉生活里所有令人不快的噪音。而段新红,在这周而复始的触摸和倾诉中,似乎也越来越习惯于扮演这个无声的角色,这个承载他人情绪的容器。界限在一次次这样的时刻里,被无声地擦去,又再度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