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摊牌过后，这个在城里刚刚扎下根的小家，气氛前所未有的和谐。
趁着休息日，张建军和林文静揣着单位开的接收证明，回了一趟张家庄。没有通知任何人，两人直奔大队部。
当看着那个蘸满了红印泥的公章，重重地盖在那张薄薄的户口迁出证明上时，张建军和林文静的心瞬间踏实了。
等他们骑着自行车绝尘而去，消息才传到老宅。王秀兰和张老四是什么反应，他们已经不在乎了。
国营饭店里，肉香四溢。张建军豪气地叫上了三弟和岳父一家，满满当当坐了一大桌。这是属于他们一家人的新生庆典。
考完试的张勤，过了几天咸鱼日子，此刻在饭桌上骤然看见刘老师，整个人一哆嗦，下意识就想往她爸身后藏。
那股被卷子和题海支配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全身。
李凤萍凑到她耳边偷笑：“看你那小样儿，现在懂我当年的苦了吧？”
“你个学渣懂什么？”刘赛男一记眼刀飞过去，李凤萍立刻噤声扒饭。
刘赛男这才将目光转向张勤：“估了多少分？”
张勤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自己考完就想回家压根没估分！
刘赛男看着她紧张的小模样，突然笑了，笑着道：“满分！”
“什么？！”张建军和张建国兄弟俩的筷子“啪”地掉在了桌上。林文静的眼泪，唰一下就涌了出来。
“成绩单已经送到教育局了，就你们向阳镇那犄角旮旯，通知得慢。”刘赛男伸手捏了捏张勤的脸蛋，“丫头，等着！咱们得让买家自己抬价！”
她转头，对着已经傻掉的张建军和林文静：“听好了，从明天起，不管谁找上门，包括我们一中，都别答应。就一个字，拖！说你们刚进城，两眼一抹黑，得商量。让他们急，让他们抢，听懂了？”
夫妻俩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
第二天，天刚亮，三叔那间小小的职工宿舍楼下，就炸开了锅。
“张建军在不在？我是实验中学的！”
“让让！我们二中的先来的！”
三个穿着干部服的中年男人在狭窄的楼道口互相较劲着。
张勤刚拉开门缝，实验中学的副校长就一步挤了进来，满脸堆笑：“张勤同学是吧？哎哟，这孩子，一看就聪明！来我们实验中学，分房子！两居室！”
“放屁！”二中的领导一把推开他，“住有什么用？你爸在肉联厂三班倒多累！来我们二中，后勤刚好缺个临时工，让你爸过来，活儿轻省！”
这话一出，张建军和林文静的眼睛都亮了。
“临时工算个屁！”第三个学校的领导气喘吁吁地冲进来，直接甩出王炸，“我们学校能给你爸安排个正式工！保安都是铁饭碗！房子我们也有，新盖的教工宿舍，向阳大两居！”
“你……”
“你……”
三个领导互相瞪着眼，唾沫星子横飞，眼看就要在屋里打起来。
整个楼道都塞满了看热闹的邻居，议论声嗡嗡作响。
张勤被这阵仗吓得后退一步，躲到林文静身后：“叔叔们，我……我爸妈刚来，他们也不懂……”
这话如同信号，三个招生办主任心里警铃大作。
满分！这是碾压！是断层！这种学生，脑子跟别人长的就不一样！今天要是让对家抢了去，未来几年，自己学校的脸就得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万一这丫头再发疯，一年跳一级……那是要断了他们学校的生路啊！
必须抢！不惜一切代价！
实验中学的副校长第一个急了，冲着楼下跟来的年轻老师吼：“还愣着干什么？去邮电局！把王校长给我摇过来！就说我们实验中学的未来，让他亲自来抢！”
二中的领导一看，也跺着脚喊：“快！骑车回学校！把刘校长给我请来！告诉他，再不来，咱们学校以后就只能被碾压了！”
一时间，楼道里人仰马翻。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更嘈杂的脚步声，几个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冲了上来，为首的正是实验中学和二中的正校长！
整个职工宿舍楼彻底沸腾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连空气都快要凝固的时候，一个清亮又带着几分不悦的声音，从楼梯口悠悠地传来：“大中午的，吵吵嚷嚷，还让不让人睡午觉了？”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刘赛男抱着手臂，慢悠悠地走了上来。
实验中学和二中的校长看到她，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声：坏了！忘了这茬！她是张勤的亲戚，还亲自给开的小灶！
这还抢个屁啊！
可转念一想，不行！绝对不能放弃！这是压着一中打翻身仗的唯一机会！
“刘老师，话不能这么说！孩子选学校，得看诚意！”
“对！我们二中给的条件，你们一中给得了吗？！”
就在这时，楼梯口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中的校长和副校长终于杀到。
一中校长抹了把额头的汗，心里把报信的老师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要是空手回去，学校那帮为了抢当张勤班主任快打起来的老师们，能把他办公室的房顶给掀了！
“咳！”一中校长重重地咳了一声，挤开人群，直接站到了张建军和林文静面前，根本不看另外两所学校的人。
“房子！我们给！新建的教工宿舍，两室一厅！拎包入住！”
“我们也能给！”实验中学校长吼道。
“我们还能给你爸安排个正式工！”二中校长也豁出去了。
“正式工？”一中校长冷笑一声，他伸出一根手指，稳稳地指向张建军。
“张建军同志，肉联厂的临时工，又脏又累。来我们一中！”
“学校食堂，正式工！铁饭碗！”
张建军整个人都傻了，自己在做梦吧？他是个什么？是村里人嘴里的懒汉，是岳父嘴里扶不上墙的烂泥。可现在……就因为他女儿考了个满分，这些城里的大领导，为了抢他女儿，竟然……给他安排了做梦都不敢想的铁饭碗！
他扭过头，看着身边那个还没他肩膀高的闺女。
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这个乡下汉子，以前活得到底有多糊涂！
读书……哪里只是识几个字？
这他娘的，是能改命啊！
就在一中校长那句“铁饭碗”砸得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时，楼梯口传来一个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一身半旧中山装的老人，慢悠悠地从楼梯拐角走了上来。
他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人，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里面好像是水果和麦乳精。
“都挤在这儿干什么？开菜市场啊？”
实验中学和二中的校长看到来人，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
“王校长？您怎么来了？”
一中校长也皱起了眉，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市四中的校长，王和平。
一个出了名的老狐狸！
被称作王校长的老人根本没搭理他们，他把堵在门口的几个招生老师往旁边扒拉了一下，径直走到了屋里。
他没看张建军，也没看林文静，而是把视线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躲在大人身后的张勤身上。
“你就是张勤同学吧？”
王校长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
“听说你喜欢做难题？”
他也不等张勤回答，直接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
“省里物理竞赛的附加题，我们学校几个老师研究了两天，还没个最优解法，你……有没有兴趣看看？”
这话一出，另外三所学校的校长脸都绿了！
不讲武德！太他妈阴了！
他们在这儿拼房子、拼户口、拼工作，跟屠夫一样喊价，结果这老狐狸上来直接跟孩子谈学术！
这谁顶得住啊！
张勤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从林文静身后探出小脑袋，那张纸上的符号和图形，像是有无穷的魔力，把她的魂儿都勾了过去。
王校长满意地笑了笑，这才转过头，看着已经完全懵掉的张建军夫妇。
“房子，我们给。不是小两居室，是大两室，五十平，学校新盖的家属楼，王炸户型，南北通透，随便挑。”
“工作，我们也给。”他看了一眼张建军，“建军同志，食堂太吵，油烟也重。我们学校图书馆，还缺个管理员，也是正式工。活儿清闲，每天看看报纸喝喝茶，还能陪着孩子一起进步，怎么样？”
图书馆管理员！
比食堂大师傅听着体面了不知道多少倍！
张建军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痛！天哪老子做梦都不敢做这种梦啊！
另外三个校长，脸已经黑得跟锅底一样了。
完了，完了，这还争个屁啊！
可王校长的话，还没说完。
他慢悠悠地竖起一根手指，抛出了真正的，谁也无法拒绝的王炸。
“最重要的是，我们四中，是咱们市里，唯一一个有高中部直升名额的初中。”
“只要张勤同学，在我们学校能保持年级前三。”
“中考，就不用参加了。”
“直接进我们四中的重点高中班。”
保送高中！
这年头，这可是通天的路子啊！
张建军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眼前这个叫周校长的老人，又扭头看看自己的闺女，感觉自己不是在做梦，是已经飞升成仙了！
一直沉默的林文静，终于开了口。
她没有回答任何人，只是蹲下身，拉住了女儿的手，轻声问她。
“小勤，你自己说。”
“你想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