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吓了一跳，纷纷拔刀对着巷口，蓄势待发。
黑暗中的沈怀薇摸摸怀里的东西，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拖累玉章，大不了就是一死！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恐惧，缓缓地从杂物堆后站出来，一步步走出巷口。
“摘了。”
陆云归目光似刀，沈怀薇手指颤抖，轻轻解开帷帽系带。沾着暗红血渍的帷帽被取下，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秀的侧脸轮廓。
“转过来。”
命令再次响起，毫无波澜。沈怀薇依言，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随着她的动作，火光清晰地照亮整张脸，四周锦衣卫不由吸了口气。
从左侧眉骨斜斜向下，划过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骨，赫然是一道狰狞扭曲的暗红色刀疤，又如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女子左脸上。
那疤痕破坏了原本清秀的轮廓，显得异常可怖。沈怀薇察觉到众人目光，并不觉得羞耻，只直挺挺站着，看向陆云归，声音带着颤意，“民女是济世堂医女，正欲进山采药，偶然路过，惊扰大人办案，还请大人恕罪。”
陆云归的目光仅在那道狰狞的疤痕上停留一瞬，眼底没有丝毫喜恶，似乎沈怀薇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无关美丑。他审视着女子全身，最后落在她背上那个半旧的草药筐上，“大雪封山，你去采药？”
沈怀薇点头，“大人有所不知，一些草药雪后采集更好，譬如柴胡。”
“是么，本官孤陋寡闻了。”
陆云归的声音里听不出信与不信，微微抬手，指向她背后的草药筐，“搜。”
一名锦衣卫立刻上前，粗暴地伸手摘下草药筐，仔仔细细翻了个遍，“大人，没有。”
“哎？沈医女？你不说今天要早点去山上采药吗？怎么还不... ...”
带着浓浓睡意的粗犷男声，突兀地从巷口另一侧传来。
只见壮实汉子手里拿着扁担，外衫松垮套在身上，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似乎刚被这边的动静吵醒。等他看清沈怀薇四周围着的人皆身着飞鱼服时，睡意顿时消散，满脸惊恐，“大、大人！小的睡糊涂了！小的该死！大人恕罪！”
“快滚！别妨碍锦衣卫办事！”
锦衣卫刀都还没拔出来，卖货郎已经吓得双股颤颤，赶紧装了货准备出城去卖。
陆云归的目光从卖货郎落向巷口处那堆杂物，“搜，仔细些。”
沈怀薇面色愈发苍白，两个锦衣卫举着火把进入巷口，将里面那堆陈年垃圾被翻得七零八落，一时间灰尘弥漫。
卖货郎收拾妥当，正想挑着扁担沿墙边儿溜过去，远离是非之地，却突然被沈怀薇叫住，“张家大哥，求你行行好，为我做个证吧！民女当真是济世堂医女，昨日便已经与周围邻居打过招呼，今日要起早去采草药，济世堂不开门，不问诊。昨日张家大哥母亲风寒，来济世堂抓药，他也是知道的。民女当真只是凑巧路过，求大人明鉴！”
沈怀薇拉住卖货郎的扁担，又转身跪向陆云归，言辞恳切。卖货郎满脸纠结，看看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又看了看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沈怀薇，终究还是咬咬牙为她求情。
“大人，小的昨日的确去济世堂为老母抓药，也听到沈姑娘说今日去采药，何况沈医女治病救人从不多收钱，碰上我们这样的穷苦百姓还会减免药钱，这样的好人绝不会做什么坏事儿啊！”
陆云归扫了一眼卖货郎，继续盯着巷口。片刻后，锦衣卫们灰头土脸出来，“大人，没有！”
一番折腾，已是鸡鸣四起。
眼前的线索都指向这女子确实只是碰巧倒霉。陆云归的目光在沈怀薇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货郎那张憨厚老实的脸，最终挥了挥手。
二人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离开，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直到拐过街角，沈怀薇才不动声色的将手探入货郎身后那只竹篾货筐中，迅速取出一物藏进怀里，“张大哥，多谢你仗义执言，为我作证。”
“嗐！没事儿！锦衣卫那帮杀人不眨眼的，谁碰见谁倒霉！沈医女，我在前面就出城了，不送你啦！”
货郎回头，憨直一笑，朝沈怀薇挥手道别。沈怀薇再度道谢，脚下一转，直接回了济世堂。
挂了停诊的牌子，关好大门，沈怀薇随手将染血的帷帽放在桌上，双腿早已撑到极限，瞬间瘫坐在椅子上。
心绪稍做平复，沈怀薇从贴身里衣摸出那个油纸包，急切到近乎粗暴地撕扯开油纸，账册书衣上仅有两个字，‘贡药’。
越翻越心惊，那些冰冷的文字，条条目目，无一不是血淋淋的栽赃陷害，编织成足以颠倒黑白的天罗地网。
她爹沈仲南不是庸医！没有以次充好！从未贪墨太医院药款！
她敬若神明的父亲，一生悬壶济世的沈大夫，刚正不阿的沈太医，竟是因为不肯同流合污，不肯顺从九千岁，便被这群豺狼盯上，轻飘飘夺去性命！
然，比这更绝望的是，哪怕她捏着满满一本证据，却不知该找谁来为爹爹翻案。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
那些地方，哪一个不是九千岁的鹰犬巢穴，这世道早就烂到了根儿！
沈怀薇低头，看着手中账册。铁证又如何？在滔天的权势面前不过也就是一叠废纸罢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这些证据被投入火盆，化为灰烬，如同她父亲的生命和名誉一样，被彻底抹去。而她，这个脸上带着丑陋刀疤的沈医女，恐怕连递出状纸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悄无声息地碾死在某条肮脏的后巷里，尸体如同那个亡命的嫌犯，被一支冰冷的黑箭钉在泥泞中。
沈怀薇愈发绝望，身体剧烈地颤抖，滑跌在地，双眼赤红，恨不能立刻冲进裴府，将裴济千刀万剐！再将祸乱朝纲的九千岁拖下地狱！
可她知道她不能，莫说复仇，她连见他们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沈怀薇眼前阵阵发黑，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恨怒噬心的万分之一。
“爹爹...女儿无能...纵然知晓您无辜，却仍无能为力，恐怕要辜负玉章辛苦送出这本... ...”
沈怀薇精神一振，刹那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是了！玉章，白玉章！
一年前意外救下白玉章时，她还是个身受重伤的小丫头，如今不过短短半月，她已经能从裴府那样的龙潭虎穴盗出账册！
呵！之前她总觉得玉章为姐姐复仇是痴人说梦，如今看来，她也愿做一回痴人！
忆起玉章曾说起过的计划，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点燃的野火，在沈怀薇心底越烧越旺。
她沈怀薇一人是蚍蜉撼树，但她可以助玉章成事！
她可以成为玉章最隐蔽的刀，她可以用这双手，这条早已置之度外的性命，为玉章扫清障碍，铺平道路！
只要玉章能在京城掀起惊涛骇浪...蚍蜉撼树，未尝不可！
这棵大树倾倒之际，便是压在其下的累累白骨重见天日之时！
沈怀薇突地笑起来，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手中账册一松，飘然落下一张纸。沈怀薇俯身拾起，那纸上赫然是白玉章的字迹，沈怀薇仔细看了两遍，将字条送到炉火中烧去，收好账簿，转身出门去往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