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的过程，不像进入时那般天旋地转、撕心裂肺，更像是一场漫长跋涉后的悄然靠岸。
没有巨响，没有强光。
只是周遭那扭曲、昏黄、充满恶意的镜界景象，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隐去。
脚下的虚无所带来的失重感被坚实和平稳取代，鼻腔里那甜腻腐朽的脂粉檀香气，也被闲云轩内熟悉的、混合着书卷与淡淡茶香的气息所取代。
刘芯彤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卧室里，站在那面布满裂痕的菱花铜镜前。陈科的手还牢牢地扶着她的手臂，支撑着她有些发软的身体。
窗外，天色已然微明。
淡青色的晨曦透过窗纱，为房间内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微光。
七星定魂阵的七盏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余下冰冷的青铜灯盏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淡淡的冷香余韵。
一切，仿佛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但刘芯彤知道，不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将自身情感毫无保留传递出去时的灼热与悸动。
身上被镜片风暴划破的衣衫痕迹犹在，皮肤上那些细小的血痕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更重要的是，她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如果说之前与书灵的共鸣，像是一条滑腻冰冷的蛇缠绕在灵魂深处，被动地接受着它的“喂养”和侵蚀；那么此刻，那条蛇仿佛褪去了一层旧皮，变得……温顺了些？
不，不是温顺，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联系被建立了。
她依然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庞大的、属于《聊斋》古本的灵性力量在她体内流淌，但不再仅仅是单向的灌输或潜伏的威胁，而是变得……可以触摸，可以引导，甚至，可以……借用？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心念微动。
没有绘制灵纹，没有念动咒诀，只是随着她一个简单的意念——想要隔绝外界可能存在的窥探与打扰。
刹那间，一层极其淡薄、近乎透明，却真实存在的微光，以她为中心荡漾开来，如同一个无形的气泡，迅速笼罩了整个卧室空间。
光芒流转间，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如同活物般的墨色符文在其中生灭沉浮，散发出一种隔绝、防护的意蕴。
窗外隐约传来的清晨鸟鸣声，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琉璃。
这……这是？
刘芯彤惊愕地看着自己周身那层若有若无的光晕，又看向陈科。
陈科松开了扶着她的手，后退半步，仔细地审视着她，以及她周身那层由《聊斋》气息自然形成的防护。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那双浅色的瞳孔里，是前所未有的深沉与凝重，仿佛看到了某种既在意料之中、却又最不愿见到的未来。
“你……”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能更清晰地感知并引导它的气息了？甚至……形成了有效的防护？”
刘芯彤点了点头，尝试着散去那层光晕。
意念一动，光晕便如同水波般收敛，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她对这种如臂使指的控制力感到一丝新奇，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这意味着，在面对危险时，她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累赘”或“辅助”，她拥有了切实的、可以保护自己、甚至协助陈科的力量。
“我感觉……它好像不再那么陌生，那么有敌意了。”她斟酌着用词，“更像是一种……可以被理解和使用的工具？”
“工具？”陈科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
他走到茶几旁，目光落在那本深蓝色的《聊斋》古本上。
书，安静地躺在那里。
但陈科伸出手，指尖虚悬在书页之上，闭目感应。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神复杂地看向刘芯彤：“不是工具。是‘伙伴’，或者说……是‘认同’。”
他拿起那本古书，递到刘芯彤面前：“你碰碰看。”
刘芯彤有些疑惑，但还是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而细腻的封皮。
就在她指尖与书皮接触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嗡鸣，从书册内部传来。
紧接着，那深蓝色的封皮下，仿佛有暗流涌动，书页无风自动，发出“哗啦啦”的轻响，飞快地翻动起来，最终停留在了刚刚被点亮的《凤仙》一篇。
书页上，那散发着温暖光芒的墨迹，似乎感应到了她的触碰，光芒微微流转，变得愈发温润柔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之意。
仿佛这本书，不再是死物，而是一个懵懂初开的生灵，正在用它自己的方式，向这个与它羁绊最深的人，表达着“认可”与“依赖”。
刘芯彤怔住了。
这种感觉，比方才她自行引导书灵气息形成防护，还要让她心神震动。
“它‘认同’你了。”陈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打破了这奇异的静谧，也带来了更沉重的压力，“经历镜界洗礼，尤其是你最后以自身情感‘渡化’镜妖的方式，某种层面上，也‘渡化’了书灵中属于《凤仙》的那一部分负面执念。你向它展示了另一种可能性，一种并非吞噬与对抗，而是理解与共存的可能。”
他顿了顿，看着刘芯彤脸上那混合着惊奇与一丝欣喜的表情，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但，福兮祸之所伏。这种‘认同’和绑定，已经深入到了你的魂魄本源。它与你，不再是简单的灵力连接，而是命运的交织。你的喜怒哀乐，你的成长与衰弱，都将直接影响它；反之，它的任何异动，它的觉醒程度，也将直接作用于你。”
他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现在，就算我想，恐怕也无法将你与它轻易分割了。你的未来，已彻底与这本书灵的命运，缠绕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最后四个字，他说的很轻，却像四块冰冷的巨石，重重砸在刘芯彤的心上。
方才那一丝获得力量的兴奋，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本仿佛有了“生命”的古书，感受着其中那磅礴而温和的灵性波动与自己心跳隐隐产生的共鸣。
难道，这不是力量的馈赠，这是命运的枷锁，是一份甜蜜却带着剧毒的礼物？
她沉默了很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凤仙》篇目上那温暖的墨迹。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陈科，脸上没有了惊慌，也没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种经历了诸多风雨后沉淀下来的平静与坚定。
她轻轻抚摸着书页，感受着那如心跳般的微弱悸动，轻声道：
“我感觉……它现在是我的‘伙伴’了。”
陈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清晰的认知与接纳，看着她并未被这沉重的命运压垮，反而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坦然接受。
千年冰封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复杂的涟漪。
有担忧，有沉重，但似乎……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东方天际，朝阳正欲喷薄而出，将云层染上一抹瑰丽的红。
风暴，才刚刚开始。
而他们，已经站在了风暴的中心。
---
第071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