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轩的灯火，亮了一夜。
不是平日里那盏豆大的、用于点缀静谧的油灯，而是书房里、里间内，所有能点亮的灯盏。
光明驱散了角落的阴影，却驱不散刘芯彤心头那沉甸甸的、如同浸透了冷水的棉絮般的滞重感。
陈科被安置回里间的榻上，气息比在唐清工作室时稍微平稳了些，但依旧微弱得让人心慌。
刘芯彤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着他，煎药，喂水，擦拭冷汗，监测他脉搏每一次细微的变化。
她的动作熟练了许多，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带着生疏的试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窗外天色由浓墨转为鱼肚白，再染上晨曦的金边。
喧嚣的城市开始苏醒，而闲云轩内，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速键，只有药香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在空气中交织。
当陈科的脉搏终于变得稳定而有力，当他紧闭的眼睫再次颤动，缓缓睁开时，看到的便是刘芯彤坐在榻边椅子里，单手支着额角，眼下带着浓重青影，却依旧强撑着保持警觉的模样。
晨光透过窗棂，在她略显凌乱的发丝上跳跃，为她疲惫却坚毅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的视线太过专注，刘芯彤几乎是立刻就被惊醒了。她猛地坐直身体，对上陈科那双虽然依旧带着倦意、却已恢复清明的浅色眸子。
“你醒了？”她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下意识地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确认温度。
陈科没有躲闪，任由她微凉的手指触碰自己的皮肤。他的目光在她布满血丝的双眼和难掩憔悴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有什么情绪，复杂地翻涌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温和的平静。
“嗯。”陈科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但不再是那种气若游丝的感觉，“辛苦你了。”
刘芯彤收回手，摇了摇头，起身去给他倒水：“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陈科试着动了动身体，依旧乏力，但那种被烈火灼烧又急速冰冻的剧痛已经消退，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就是……像被掏空了一样。”
刘芯彤将温水递到他手中，看着他小口啜饮，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锚点’……到底是什么？”
陈科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看向她。
刘芯彤的眼神清澈，直接，带着刑警追根究底的执着，没有躲闪，也没有羞涩，只有一种想要弄清楚真相的认真。
陈科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温水，沉吟了许久，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某种极其久远、几乎要被时光磨平的记忆。
“渡异人……”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传说，“行走于两界边缘，见证无数光怪陆离，处理常人不该触碰的禁忌。我们的力量，源于誓言，源于传承，也源于……对‘异域’规则的理解和借用。”
陈科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述：“但‘异域’的力量，混乱，庞杂，充满了诱惑与侵蚀。长时间沉浸其中，借用其力，渡异人的心智，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同化。会逐渐变得……冷漠，非人，失去对‘人间’温度的感知，最终……迷失在那些无尽的、光怪陆离的规则碎片里，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刘芯彤静静地听着，心中凛然。她想起了陈科偶尔流露出的、那仿佛穿越了千载光阴的孤寂，想起了他月光下独酌时那清冷如石的侧影。
“而‘锚点’，”陈科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刘芯彤身上，这一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就是一个能让渡异人牢牢记住‘我是谁’，记住脚下这片土地的温度，记住人间烟火气息的……坐标。”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刻印：
“她是渡异人在无尽时光中，保持人性、不至于迷失在‘异域’的关键。是风暴眼中唯一的宁静，是漫长黑暗里，指引归途的……灯塔。”
他看着她，眼神温和，却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对我而言，刘芯彤，你就是我的‘锚点’。”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油灯里的火苗轻轻跳跃了一下。
刘芯彤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不剧烈，却余震悠长。
她终于明白了这个词背后所承载的、远超她想象的分量。那不是简单的搭档，不是可有可无的同伴，而是他存在于这世间、保持“陈科”这个身份不被异化的……根本。
她想起了陈科昏迷中紧紧攥住她手腕的力道，想起了他呓语中那个悲伤的名字“阿阮”。是否在漫长的过去，他也曾失去过他的“锚点”？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和恐惧？
巨大的责任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但在这责任感之下，还有一种更清晰、更强烈的情感，破土而出。
她迎上他郑重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她的脸上没有少女的羞怯，只有一种历经生死、看清本心后的坦荡与平静。
“陈科，”她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在唐清的工作室，看到你倒下那一刻……”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一刻心脏仿佛骤停的恐惧，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他轻声问，目光不曾移开。
“明白了你在我的心里……”她看着他，眼神清澈见底，如同山涧最干净的泉水，“早已超越了搭档的分量。”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缠绵的告白。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陈述。像一个刑警在陈述最终的调查结论，证据确凿，不容置疑。
陈科怔住了。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映着灯火、无比坦诚坚定的眼睛。千年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发出“嗤”的声响，冰层龟裂，融化，蒸腾起前所未有的暖意。
他以为漫长的时光早已磨平了他对温暖的渴望，习惯了用慵懒和疏离筑起高墙。直到她的出现，像一束不讲道理的阳光，硬生生凿开裂缝，照亮了他心底那片荒芜已久的冻土。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他的手，越过了两人之间那小小的距离，轻轻覆盖在了她放在榻边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不再冰冷，带着初愈的、微暖的温度。
刘芯彤的手背微微一颤，却没有抽离。
他的指尖，轻轻收拢，将她微凉的手，包裹其中。
没有海誓山盟，没有激情拥吻。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一次无声的触碰。
但一切，已在不言中。
关系从战友，正式升华为某种更加亲密、更加深刻的联结。
恋人未满？或许。但那其中蕴含的信任、依赖与超越生死的情感，早已超越了寻常的界限。
灯火静静地燃烧着，将两人交握的手影投在墙壁上，靠得很近，很近。
许久，陈科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将最脆弱的后背全然交托的信任：
“以后，我的背后就交给你了。”
刘芯彤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坚实而温暖的力道，看着他眼中那不再掩饰的、如同月下深潭般温柔而深邃的目光。
她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没有回答。
但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闲云轩外，晨曦彻底驱散了夜色，新的一天已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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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4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