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三个字，不轻不重，没有敬畏，没有谄媚，更没有凡人见到神只时的惶恐。
只有审视，探究，以及一丝深藏在骨子里的，属于帝王的绝对掌控欲。
山道上，那些跪伏在地上的文武百官，听到这句问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的陛下啊！那可是神仙！活生生的神仙！您怎么能用审问犯人的口气跟祂说话？万一仙人动怒，降下天罚，这可如何是好！
李斯更是急得直冒汗，恨不得爬上祭坛，捂住自家皇帝的嘴。
然而，祭坛之上，立于霞光中的周觉，却并未动怒。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位老祖宗，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能从一个质子，走到横扫六合的始皇帝，靠的从来不是对神仙的信仰，而是对人性的洞悉和对权力的绝对掌控。
你越是装神弄鬼，他心里那根名为“怀疑”的弦就绷得越紧。
她微微一笑：“我自光阴长河而来，见证人间更迭，王朝兴衰。”
她的声音，空灵而飘渺，不似凡人言语，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没有回答自己是谁，却又好像什么都回答了。
我不是谁，我只是一个观察者，一个记录者。我看着你们，就像看着沧海桑田，云起云落。
这话里的信息量，可就太大了。
嬴政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光阴长河？王朝兴衰？
这几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一生最得意的，便是结束了周朝八百年的分崩离析，建立起一个前所未有的统一帝国。
他最渴望的，便是自己的江山能够万世永固。
可眼前这个“仙人”却说，她见证过“王朝兴衰”。
这意味着，在她眼中，自己引以为傲的大秦，也不过是光阴长河里的一朵浪花，随时可能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怒意，从嬴政心底升起。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继续问道，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
“你今日现身，所为何事？”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诛心。
你既然只是个看客，为何偏偏在我封禅的时候跳出来？是来给我捧场，还是来给我拆台？
山下的臣子们，心又揪紧了一分。
周觉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抬起手，指尖指向了山下。
“我为你而来。”
轰！
这五个字，比刚才的“雨过天晴、仙鹤齐飞”加起来还要震撼。
山下的文武百官，脑子里“嗡”的一声，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为陛下而来！
神仙是专程为陛下而来的！
这是何等的荣耀！这是何等的天命所归！
先前那些还在担心仙人是来接引陛下飞升的大臣，此刻也反应了过来。
不对！仙人若是来接引的，何必搞出这么大阵仗，直接一道金光把人卷走便是。
祂如此郑重其事地降临，还说出“为你而来”这样的话，分明是对陛下的功绩，做出了至高无上的肯定！
狂喜！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陛下万年！大秦万年！”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
而祭坛之上，嬴政的心，也因为这四个字，被狠狠地触动了。
为我而来？
他这一生，听过太多阿谀奉承，见过太多虚伪面孔。
所有人都畏他，敬他，怕他，利用他。可从没有人，敢对他说一句“我为你而来”。
他的母亲，为了情人算计他。
他的仲父，为了权势背叛他。
他的儿子，为了所谓的仁义，处处与他作对。
他站在权力之巅，却比谁都孤独。
可今天，一个自称来自光阴长河的“仙人”，却告诉他，她是为了他而来。
嬴政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看着周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褪去了审视，多了一丝真正的好奇。
“为何为我而来？”
他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少了一分帝王的威压，多了一分……常人的困惑。
周觉笑了。
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她的目光，越过嬴政的肩膀，望向他身后那片被他统一的，广袤无垠的土地。
“因为你做到了前人未曾做到之事。”
她的声音，不再那般飘渺，反而多了一丝郑重与肃穆。
“你结束了五百年的战乱，让天下苍生，免于流离失所之苦。此乃，止戈之功。”
“你废分封，立郡县，让天下权力归于一处，从此再无诸侯割据之祸。此乃，定鼎之功。”
“你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为这片土地上的文明，奠定了万世不移之基石。此乃，不朽之功。”
一句句，一字字，清晰无比。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玄之又玄的吹捧。只是平铺直叙，将嬴政一生最得意的三件功绩，一一道来。
然而，就是这平实的叙述，却让嬴政彻底愣住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
止戈、定鼎、不朽！
这三个词，精准地概括了他一生的追求与抱负。
天下人，只知他嬴政残暴，焚书坑儒，严刑酷法。那些儒生，骂他是“虎狼之君”，骂他“德不配位”。
可谁又真正懂他？
谁又知道，他之所以要“止戈”，是因为他亲眼见过，战乱之下，人命如草芥，白骨露于野。
谁又知道，他之所以要“定鼎”，是因为他明白，只要分封制存在一日，这片土地就永无宁日，今日的统一，不过是明日更大分裂的开始。
谁又知道，他之所以要“不朽”，不是为了他自己长生不死，而是希望他所奠定的文明基石，能够让这个民族，无论经历何等风雨，都能薪火相传，万世不朽！
这些，他从未对人言说。
因为他是帝王，帝王不需要解释。
可今天，这些被他深埋在心底，连最亲近的臣子都未必能完全理解的宏愿，却被一个初次见面的“仙人”，一语道破。
那一刻，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委屈，猛地涌上了嬴政的心头。
他那双看过无数尸山血海，也从未眨过一下的眼睛，竟在此刻，微微泛红。
他不是暴君。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他深爱着的国家。
终于……有人懂了。
而且，懂他的，不是凡人，是上天派来的仙人！
“好……好一个不朽之功！”
嬴政仰天长笑，笑声中，带着说不尽的快意与苍凉。他这一生，从未如此畅快过！
他笑罢，再次看向周觉，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审视和好奇，那么现在，就是一种近乎于“知己”的认同和尊重。
他缓缓地，对着周觉，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平辈之礼。
“仙人既知我心，想必也知我之惑。朕今日封禅，本为告慰上天，祈我大秦江山，万世永固。然天降风雨，莫非是朕之功，尚有不足？”
这才是他最在意的事情。
周觉摇了摇头。
“风雨，非天谴，乃洗尘。”
她轻声说道：“为你洗去一路风霜，也为这泰山，洗去凡俗之气，以迎圣王。”
“至于万世……”
周觉顿了顿，她知道，这才是老祖宗最关心的问题。她不能撒谎，说大秦真的能万世永固，那不现实，也会引起系统警告。
她看着嬴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江山没有万世，但文明可以。”
“你所奠定的基石，只要后人不断添砖加瓦，你所开创的文明，便可与日月同辉，亘古不灭。这，才是真正的‘万世’。”
江山没有万世，但文明可以！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嬴政的整个世界。
他呆立当场，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
王朝更迭，本就是天道循环，人力难以逆转。他追求的，不应是嬴氏一家一姓的万世江山，而应是华夏文明的万世不朽！
只要文明的火种不灭，只要“书同文”的根基还在，哪怕将来王朝倾覆，这片土地上的人，就永远都是一家人！
这个结，困扰了他半生，在此刻，豁然开朗！
“哈哈哈！好！说得好！”嬴政再次大笑，这一次，笑声中充满了豁达与豪迈：“听仙人一席话，胜过朕求索十年！”
他看着周觉，眼神灼热。
这样一个能洞悉他内心，又能为他指点迷津的“仙人”，其价值，远胜十万大军！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再次对着周觉，郑重一拜。
“仙人既为朕而来，想必不吝赐教。朕的咸阳宫，尚缺一位国师。不知仙人，可愿随朕一同返回咸阳，亲眼看一看，朕为你口中那‘不朽之功’，打造的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