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声散在风里时,杨靖已经裹紧棉袄往赵家沟驿站走了。
月亮还悬在东头老槐树梢,他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小团,鞋底碾过结霜的草茎,响得脆生。
驿站门帘掀开条缝,混着旱烟味的热气扑出来。
杨靖猫腰进去,就见十五户人家的板凳挤得比秋后的苞米囤还密——赵小娥的辫子被油灯烤得翘了毛,正站在牛槽改的桌前,鼻尖沁着细汗念议题:兹定于......于本月二十日召开首次屯级议事会,议题为......为......她低头翻本子,发梢扫过《共治章程》封皮,为年底分红前,是否动用共治基金购置手摇脱粒机。
全场静默。
墙根的李二壮把烟锅在鞋底磕得山响,张婶的孙子缩在她怀里啃指甲,口水把蓝布衫洇出个月牙印。
杨靖挤到角落,刘会计早占了个小马扎,膝头摊着新账本,铅笔在指缝转得飞快。
别光念条文。小石头娘坐在第二排,胳膊肘捅了捅邻座的张大娘,声音不大却像根针,问他们。赵小娥攥本子的手顿了顿,睫毛忽闪两下,突然拔高声音:那个......大伙是怕钱打了水漂?
可不咋的!李二壮把烟锅往地上一杵,上回李家洼买的筛子,用三回就散架,说是铁的,敢情是泥捏的!张婶把孙子往怀里拢了拢:打场累是累,可连枷使惯了,机器那铁家伙,别再伤着娃。王老三抠着裤腰上的补丁:不买成不?
我家俩小子,打场能多抡两膀子。
话匣子地打开,七嘴八舌撞得油灯直晃。
赵小娥的脸涨成红富士,本子边角被攥出褶子。
杨靖望着她发顶翘起的呆毛,想起三个月前这丫头还缩在墙角,见人就往石头后边躲——那会儿她攥着空粉笔盒说我想记点啥,现在倒成了议事会主持。
你问他们,想要个啥样的机器。王念慈不知啥时候凑过来,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线,轻轻往人心里绕。
杨靖侧头,见她正把怀里的暖手炉往赵小娥手边推,袖口还沾着点蓝布线头——准是刚在服装厂缝完最后件衣裳就赶来了。
赵小娥眼睛一亮,把本子往桌上一拍:那......要是能试用十天,坏了退钱,你们敢不敢买?
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爆响。
李二壮的烟锅停在半空,张婶的孙子忘了啃指甲,王老三抠补丁的手也停了。
半晌,张大娘搓着围裙角开口:真能退?
咱和县城铁匠铺谈好了。杨靖往前挪了挪,板凳腿在地上刮出道白印,先借一台来试,用得好再凑钱订制。
要是使坏了、用不惯,铁匠铺包退包换——咱驿站做保。他指了指墙上挂的《物资信誉榜》,上回换的锄头把儿,不就退成了?
那中!李二壮把烟锅往腰里一别,我家出两斤玉米面当押金!张大娘扯了扯他袖子:你倒是等等,我家也出!王老三挠着后脑勺笑:我家没玉米面,能出俩鸡蛋不?赵小娥手忙脚乱翻出《共治决议书》,笔尖在栏戳出好几个洞——和前儿月光下补本子的样儿,像极了。
门帘一响,老周扛着个布卷挤进来,鬓角沾着草屑:等等!他把布卷往桌上一摊,竟是张画得歪歪扭扭的脱粒机构造图,我年轻时在铁匠铺当学徒,照这个改,齿轮加道铁箍,轴杆加粗半寸,保准皮实!
张大山本来蹲在门槛上,这会子直起腰笑:好家伙,议事会开成了技术会!他拍了拍老周后背,明儿我带俩小子去铁匠铺,咱当面比划比划。
油灯芯地炸出朵小灯花。
刘会计翻着账本直乐,那页纸上除了李二壮 玉米面两斤,还歪歪扭扭记着李婶怕机器伤娃张叔愿出工改结构——字写得跟鸡刨的似的,倒比从前的工分表鲜活十倍。
账是死的,话是活的。刘会计把铅笔往耳朵上一夹,从前记的是数字,现在记的是人心。
杨靖摸出系统商城兑换的硬皮《屯务议事录》,封皮摸起来比供销社的的确良还挺括。
系统蓝光在眼前闪了闪,提示音轻得像片雪:【基层议事闭环】达成,解锁共治联盟(跨屯联合决策)。他望着窗外,雪粒子正稀稀落落往下掉,归村的村民踩着雪吱呀吱呀走,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像根根连在一起的线。
靖哥。王念慈递来块烤红薯,皮儿烤得焦脆,明儿柳树屯的人该来问经验了。杨靖咬了口红薯,甜得直往嗓子眼里钻。
他望着张大山裹紧棉袄出门,听见那汉子嘀咕:明儿得把牛棚前的空地收拾收拾......
雪越下越密了。
杨靖把《屯务议事录》往怀里拢了拢,就着油灯看见封皮上自己刚写的字——咱们的法子。
窗外的铃铛又响了,这回不是风,是哪个晚归的村民掀门帘带起来的。
那声音裹着雪粒子落进耳朵,比从前更响,更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