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娥踩着积雪往赵家沟走时,棉鞋底子沾了层白霜。
半盒粉笔用旧布包着,揣在怀里比热乎的烤地瓜还金贵。
她路过老槐树时,摸出根短得快捏不住的粉笔,踮脚在树皮上画了盏歪歪扭扭的小灯——灯芯往左偏,灯罩缺了个角,像被风刮歪的灶膛火苗。
小娥!屯西头王二婶的嗓门从篱笆墙里钻出来,你娘在灶房等你呢!
赵小娥把粉笔盒往怀里又捂了捂,跑进屋时额角都冒了细汗。
灶房里,五个妇人围着火盆坐成半圆,王二婶正往瓦片上撒草木灰当纸,李三嫂攥着根树枝当笔,见她进来眼睛都亮了:可算来了!
我家那口子说,今晚上要是学不会写,明儿挑水都不让我搭把手!
先别急。赵小娥把旧布摊开,粉笔在灶火光里泛着米黄,王姐教过,得先认笔画。她掏出张皱巴巴的卡片——是王念慈用报纸剪的,上面和用红墨水描得粗粗的,像个张开的巴掌,是根直棍儿加横杠。
李三嫂凑过去看,指甲缝里还沾着苞谷皮:五倒像我筛米的竹筛,可咋比还简单?
十是个坎儿。赵小娥想起王念慈说这话时的笑,她总爱把头发别在耳后,记着,过了,就能数清囤里的粮,记好工分的账,屯里的事就不会糊涂。
屯长媳妇搓了搓冻红的手,从怀里摸出块包了三层布的糖:小娥,这是我闺女从县城捎的,你教我们累,含着甜。糖纸窸窸窣窣响,赵小娥眼眶突然酸了——上个月她还因为算错工分被屯长媳妇骂毛头丫头,现在人家却把宝贝糖都掏出来了。
油灯芯爆了个火星,照见墙上歪歪扭扭的和。
赵小娥握着李三嫂的手在草木灰上画:先横,再竖,这是。李三嫂的手糙得像老树皮,可下笔时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等画完最后一横,她突然喊起来:成了!
我这比我家那口子的烟杆还直!
三个时辰后,赵小娥摸着空了半截的粉笔盒往家走。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觉得浑身发烫——灶房里那些粗糙的手,刚才都在认真画,像在画屯里的新门槛。
三天后的清晨,赵家沟的打谷场结了层薄冰。
赵小娥蹲在石磨旁,盯着手里的《跨屯物资报备单》直犯怵。
单子上一栏要填五十条麻袋,她握着铅笔的手又开始抖——上次写错被老陈叔说心不能歪,现在每个笔画都像压着块石头。
小娥。
熟悉的声音让她猛地抬头。
小石头娘裹着蓝布棉袄站在雪地里,怀里还揣着个搪瓷缸,热姜茶,喝口。她掀开缸盖,白雾腾起来,我就知道你今儿要填单子,特意从平安屯赶过来。
赵小娥吸了吸鼻子:我...我怕又写错。
错怕啥?小石头娘从兜里摸出支红蓝铅笔,红笔帽上还沾着线头——那是她连夜给娃补棉袄时蹭的,王姐教的,红笔标重点,蓝笔写数字。
你看,用红,用蓝,颜色分清楚,心就不慌。
赵小娥盯着那支笔,突然想起王念慈说过的话:治屯不是修墙,是往人心里种算盘。她深吸口气,笔尖落下时轻得像片雪——是红的,像灶房里的火苗;是蓝的,像冬天的天。
等写完最后一横,她抬头看小石头娘,对方正冲她竖大拇指,指甲盖里还沾着昨天染布的靛青。
三个联签人按手印时,李三嫂的大拇指按在旁边,红泥印子像朵小梅花:小娥,这单子我收着,等我孙子识字了,让他看看他奶当年学写的样儿。
可谁也没想到,这张带着梅花印的单子,会在柳树屯掀起风波。
第二天晌午,张大山的大嗓门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老周你讲讲理!
我们按平安屯的规矩改了错,还盖了复核章!
杨靖蹲在队部门槛上啃冻萝卜,听刘会计念完信儿,嘴角倒翘起来:急啥?他把萝卜核儿往雪堆里一扔,让老张先吵着,咱得备点东西。
刘会计推了推眼镜:你是说...
《跨屯报备操作指南》。杨靖从炕柜里抽出个本子,封皮是王念慈用花布糊的,得画清楚改字咋划斜线,联签咋按顺序,光嘴说不管用,得让人家看明白。他又指了指墙角的铁皮喇叭,再让念慈录段顺口溜,就说报备不是画符,改字要留痕,三人看清楚,红蓝笔对路——咱这是给老周递梯子呢。
柳树屯的场院上,麻袋堆得像座小山,风一刮,麻袋片子响,像在替赵小娥喊冤。
老周蹲在石墩上抽旱烟,烟锅子亮得像颗红星星:不是我挑刺儿,你们平安屯的规矩再好,可我们柳树屯没学过!
那咱今儿就现场学。
杨靖的声音让老周猛抬头。
他身后跟着赵小娥和小石头娘,赵小娥怀里抱着个硬纸板,上面贴着《操作指南》——王念慈画的,改字的斜线是红的,联签的顺序是蓝的,连的写法都配了小图,像朵胖娃娃画的花。
老周叔,您看。赵小娥把纸板往石墩上一放,手指点着改字留痕那页,上次我写错,陈叔让我贴在学堂墙上,说是。
咱这改字不是抹了就完,得用斜线划掉原数,再在旁边写新的,您看这示例——她掏出红蓝铅笔,当场在废纸上演示,红笔标错,蓝笔更正,谁看了都明白。
小石头娘从兜里摸出包水果糖,塞给老周旁边的小青年:尝尝,平安屯供销社新到的。
咱这规矩不是捆人,是让大伙儿少闹误会。
就像你们柳树屯编草绳有巧劲儿,咱学;我们记账有个法儿,你们也学——这不就成了?
场院突然静了。
老周盯着那页指南,烟锅子灭了都没察觉。
几个柳树屯的小青年凑过来看,有人小声念起喇叭里的顺口溜:报备不是画符,改字要留痕...
得,算我老周认栽。老周把烟杆往鞋底一磕,明儿我就让我家二小子去平安屯学堂,跟你们学这红蓝笔对路他冲赵小娥笑,眼角的皱纹里落着雪,丫头,你这写得比我家那破算盘还齐整。
回程的马车上,赵小娥把最后一根粉笔轻轻放进空盒里。
系统提示的幽蓝光幕在杨靖眼前闪过:【跨屯实务首通】完成,解锁共治驿站(可设屯级联络点)。他望着远处两缕炊烟——赵家沟的细,柳树屯的粗,像两根绳子往一块儿绞。
靖哥,赵小娥突然开口,手里的粉笔盒碰出轻响,等驿站建起来,能不能在我们屯的老槐树下放张桌子?她的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星,不用新木头,旧的就行。
我想让那桌子白天是记账单的,晚上是教娃娃写字的。
杨靖摸了摸她冻红的耳尖,笑出虎牙:何止一张?
我打算让赵家沟和柳树屯当首批试点——他顿了顿,望着越来越近的平安屯,心里的算盘拨得哗啦响,不过先不急着建新房。
有些事啊,旧桌子比新屋子更管用。
马车碾过一道雪坎,赵小娥怀里的粉笔盒颠了颠。
半盒粉笔在布包里轻轻碰撞,像在敲一面小鼓——那声音里,有老槐树的灯,有灶房的火,还有许许多多桌子,正从雪地里慢慢长出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