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倒下了。他们,怎么办?”
李秀梅那清冷、却又如同手术刀般锐利的声音,在杨汝成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看不见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那颗,早已被仇恨和冰雪冻硬了的心。
杨汝成那本已转过去的、如同山岳般沉稳的身躯,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回过头。
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眼前这个,看起来,文弱秀气,但眼神,却比他手中那杆狙击步枪的枪口,还要更加冰冷和坚定的年轻姑娘。
整个,充满了喧嚣和血腥味的临时“病房”外,瞬间,就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的人,包括,那个如同黑铁塔般的王铁柱,和,那个同样是,浑身散发着骇人杀气的陈振山,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原地。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堪称是,针尖对麦芒的,诡异的一幕。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这整个第三军,都无人敢忤逆的“杨神枪”面前,居然,会有一个,黄毛丫头,敢用这种,近乎于命令的口气,跟他说话。
“我再说一遍,”李秀梅没有丝毫的退让,她,上前一步,那双清澈的眼睛,毫不畏惧地,与杨汝成那,足以让关东军的精锐,都为之胆寒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把你的手,伸出来。”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凝固了。
良久,良久。
杨汝成,笑了。
他那张,始终如同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充满了无奈、苦涩,却又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笑容。
“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人。”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又不再是,之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然后,在所有人,那充满了不敢相信的目光中。
他,缓缓地,将那只,还在向外渗着血的、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右手,伸了出去。
……
半个时辰后,在那间,同样是被临时改造出来的、充满了浓郁草药味的“医务室”里。
杨汝成,赤膊着上身,沉默地,坐在一条,用木板临时拼成的长凳上。
他那具,如同老树盘根般,布满了新伤旧痕,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上身,在昏暗的油灯下,散发着一股,如同最凶猛的野兽般的,骇人的气息。
李秀梅,则像一个,最专业,也最冷酷的外科医生。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只是,用一把,被烈酒,反复消毒过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将他伤口里,那些,早已嵌入了皮肉的碎石和木屑,一点一点地,夹了出来。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
她的脸上,始终,是那副,如同冰山般的,绝对的冷静。
屋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那,金属的镊子,与血肉,摩擦时,发出的,那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和,杨汝成那,因为极致的疼痛,而变得,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你,以前,是干这个的?”
终于,还是杨汝成,最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李秀梅头也不回,声音,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模样。
“哈尔滨,医科大学。”
“没毕业,鬼子,就来了。”
“大学?”杨汝成愣了一下,这个词,对他来说,比“掷弹筒”,还要更加的陌生和遥远。
“那你……你的家人呢?”
李秀梅,夹出最后一颗碎石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本是,清澈、冷静的眼睛里,在这一刻,瞬间,就布满了,如同蛛网般的血丝,和,滔天的,刻骨的仇恨!
“没了。”
她,只说了两个字。
然后,她,便像一个,无情的机器,重新,低下头,用蘸了烈酒的棉球,狠狠地,按在了杨汝成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嘶——!!”
杨汝成,这个,在“虎口崖”,被刺刀,捅了个对穿,都未曾哼过一声的铁血汉子,此刻,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那,如同钢铁浇筑般的身体,都因为,那钻心的剧痛,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知道。
他,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
当李秀梅,用那,同样是,干净的纱布,将杨汝成那,早已被烈酒和草药,处理得,妥妥当当的伤口,仔仔细细地,包扎好,打下最后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时。
她,整个人,都如同虚脱了一般,长长地,松了口气。
“好了。”她的声音,沙哑,却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三天之内,不准碰水。每天,换一次药。半个月之内,不准,再碰,任何重的东西。”
“也包括,枪吗?”杨汝成,缓缓地,活动了一下自己那,还带着一丝麻木和刺痛的右手,问道。
“你说呢?”李秀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杨汝成,没有再说话。
他,缓缓地,站起身,将那件,同样是,沾满了血污和硝烟气息的棉衣,重新,披在了身上。
“谢谢。”他,走到门口,拉开那扇,破旧的木门,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
然后,他,便准备,离开。
“等等。”
一个,同样是,清冷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
是李秀梅。
她,叫住了他。
“还有事?”
“这个,给你。”李秀梅,从那,同样是,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的药柜上,拿过了一个,小小的,用牛皮纸包裹的药包,递给了他,“这是,我们,自己采的,‘三七’和‘白芷’,磨成的粉。活血,化瘀,止痛,效果,很好。”
“你,每天晚上,睡觉前,用热水,冲服。”
“你的内伤,比外伤,更重。”
杨汝成,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对他,充满了“敌意”,但眼神,却又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关心的姑娘。
他那颗,本已冰封的心,在这一刻,又被,狠狠地,触动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缓缓地,伸出手,将那个,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草药香气的药包,接了过来。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除了仇恨之外的,另一种,复杂情绪的,小小的“医务室”。
……
接下来的几天,“大松屯”,这个,充满了生机和力量的根据地,依旧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
但是,所有的人,都发现,他们那个,如同神魔般的,杨队长,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把自己,当成一架,永不疲倦的机器,不是在训练场上,操练那帮,早已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新兵。就是,独自一人,钻进那,深不见底的后山,一去,就是一天。
他,开始,会偶尔,坐在那,同样是,挤满了伤员的“医务室”的门口。
他,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在伤员之间,来回穿梭,忙得,脚不沾地的,年轻的姑娘。
他看着她,如何,用那双,纤纤的,本该是,用来描鸾绣凤的玉手,面不改色地,从一个,重伤员的伤口里,夹出,一颗,早已变形的弹头。
他看着她,如何,用那,同样是,清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去安慰一个,因为失去了双腿,而万念俱灰的年轻战士。
“哭什么?!”
“你,还活着!”
“你的命,是,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已经牺牲了的兄弟,给你,换回来的!”
“你,要是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了。那你就,现在,就从这张床上,滚下去!爬到后山的烈士陵园里去,告诉他们!”
“你,不配,活!”
他,还看着她,在每天,傍晚时分,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会独自一人,走到医务室后面那片,小小的,被她,用木头栅栏,围起来的药圃里。
她,会像一个,最虔诚的农夫,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被积雪覆盖的土地,刨开,将一株株,她,从那,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悬崖峭壁上,采回来的,不知名的草药,一一种下。
然后,她,会坐在那片,小小的,充满了希望的绿色旁,一个人,静静地,发呆。
直到,天色,彻底,黑透。
“这……这是什么?”
这天,杨汝成,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到了她的身后,指着那片,在冰冷的空气中,依旧是,顽强地,散发着勃勃生机的药圃里,一株,开着,黄色小花的,不起眼的植物,缓缓地问道。
“‘战地黄花’。”李秀梅头也不回,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它,是最好的,金疮药。”
“也是,我们这片黑土地上,唯一一个,能在冬天,开花的,东西。”
“它,就像,我们。”
她,缓缓地,转过身,那双,清澈的,如同山泉般的眼睛,看着他。
“再冷的地,”
“也总有,想活下去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