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业办事素来雷厉风行。既然答应了苏婉清的嘱托,他便立刻调动起手中能用的一切资源。他先是详细询问了老仆周福,关于沈文轩当年更多的细节,诸如籍贯、相貌、家中还有何人等。然而时隔久远,周福也只记得沈文轩似乎是绍兴府人士,家境贫寒,父母早亡,是个孤苦读书人,相貌清秀,身材高挑,除此之外,便再无线索。
二十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一个被驱逐出境的穷书生,会流落何方?是依旧落魄,还是早已埋骨他乡?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吴承业挑选了四名最为精明强干、且善于打探消息的伙计,分为两路。一路南下,前往绍兴府一带,沿着沈文轩可能的原籍地进行查访;另一路则北上,前往京城汴梁。在吴承业看来,沈文轩既然是个读书人,最大的可能便是前往京城谋求功名或出路。他给两路人马都配备了充足的盘缠,要求他们不惜代价,广撒网,细排查,无论是官府的书吏、驿站的差役、过往的商旅,还是茶楼酒肆间的闲谈,任何可能与“沈文轩”相关的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时间在等待中一天天过去。南下的伙计们传回消息,在绍兴府境内仔细查访了月余,问遍了各县的学官、老儒生,甚至翻查了一些陈年的秀才名录,都未找到与描述相符的“沈文轩”。此人仿佛从未在故乡留下过深刻的痕迹。消息传回,吴承业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却也将更多的希望寄托在了北上京城的一路。
汴梁,乃大宋都城,人物繁阜,甲于天下。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二十年前的旧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派往京城的两位伙计,一个叫赵胜,一个叫钱广,皆是吴承业手下的得力干将。他们到了京城,先是落脚在商贾云集的客栈,每日里便往国子监、各大书坊、文人聚集的茶社等地流连,借着探讨学问、购买书籍的名义,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们也试图通过钱塘籍的京官同乡会来寻找线索,但收效甚微。
就在盘缠将尽,两人几乎要放弃之时,转机在一个看似偶然的情况下出现了。那一日,赵胜在汴河岸边的茶楼里,听几位士子模样的年轻人高谈阔论,言语间提及当今翰林院的一位学士,文章锦绣,为人清正,颇得圣上赏识。其中一人无意中说道:“沈学士亦是南人,听说早年经历颇为坎坷,却能自强不息,终有今日,实为我辈楷模。”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胜心中一动,凑上前去,拱手笑问:“几位兄台请了,方才听闻诸位谈及翰林院沈学士,不知这位学士名讳为何?在下亦是南人,或曾听闻。”
那士子见赵胜衣着体面,谈吐有礼,便答道:“便是沈文轩沈学士。”
沈文轩!
赵胜和一旁的钱广几乎要跳起来!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赵胜又细细打听这位沈学士的籍贯、年纪、样貌特征。虽不能完全确定,但籍贯(浙东)、年纪(五十上下)、以及清癯儒雅的形象,都与周福描述的沈文轩有七八分吻合!
二人不敢怠慢,立刻设法打听了沈学士府邸的位置,并连夜修书,以最快的速度,将“疑在京城翰林院觅得沈文轩”的消息,传回了钱塘县。
吴承业接到书信,大喜过望!他当即决定,亲自北上京城,确认此事,并完成苏婉清的嘱托。他带上熟悉旧事的老仆周福,以及丰厚的程仪礼物,乘坐最快的舟船,沿运河北上,日夜兼程,不敢有丝毫耽搁。
十余日后,风尘仆仆的吴承业一行,终于抵达了繁华无比的东京汴梁城。顾不得欣赏帝都的雄伟与市井的喧嚣,吴承业按照伙计提供的地址,很快找到了位于内城榆林巷的沈学士府。
这是一座不算特别豪华,但颇为清雅肃穆的官邸,粉墙黛瓦,门楼高耸,门前蹲着两座石狮子,颇有威仪。吴承业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向门房递上名帖,自称是钱塘故人,特来拜会沈学士。
然而,事情并未如想象中顺利。门房进去通报后不久,便出来回复,说学士大人政务繁忙,且与钱塘吴姓商人素无往来,不便接见。
吃了闭门羹,吴承业并不气馁。他深知,自己一介商贾,贸然求见朝廷命官,被拒之门外实属正常。但他身负重任,岂能轻易放弃?第二日,他再次前往,这次备上了一份不菲的礼物,并让门房再次通传,强调确有要事,关乎“二十年前钱塘故人”。
回复依旧冷淡,沈文轩似乎对“钱塘故人”并无兴趣,甚至可能因某些不愉快的回忆而心生抵触,再次拒绝接见。
接连两日受阻,周福都有些泄气了,劝道:“老爷,这沈大人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恐怕……”
吴承业摆手打断了他,目光坚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是苏小姐那般重托?莫说三日,便是三十日,我也等得!”
第三日,吴承业不再递名帖,也不再带礼物,只是与周福二人,静静地站在沈府斜对面的一株大槐树下,从清晨一直等到日头偏西。秋风吹拂着他略显疲惫的面容,他却毫不动摇。他要让沈文轩看到他的诚意。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许是门房将吴承业连续三日、尤其是今日枯守整日的情形报了进去,到了傍晚时分,沈府中门忽然缓缓打开,一顶官轿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回府。轿子停在门前,帘幕掀开,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头戴展脚襆头、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官员,迈步走了出来。他目光扫过,自然而然地看到了槐树下站着的吴承业和周福。
吴承业心知这必是沈文轩无疑,立刻整衣上前,深深一揖:“钱塘草民吴承业,冒昧打扰沈学士清静,实有万分紧要之事,关乎二十年前一位故人,不得不面禀学士!”
沈文轩本已准备入府,听到“二十年前”、“故人”等字眼,脚步微微一顿。他转过身,打量着吴承业,眉头微蹙,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语气平淡而疏离:“吴员外?本官与你素昧平生,钱塘故人亦多已不往来,不知你所言何事?”
吴承业抬起头,目光直视沈文轩,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此事,关乎城南苏家,苏婉清小姐。”
“苏婉清”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直劈沈文轩的天灵盖!他身体猛地一晃,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原本沉稳的目光骤然碎裂,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与巨大的震动!他死死地盯着吴承业,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你……你说谁?!婉……婉清她……她不是早已……”
“沈大人,”吴承业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已确定无疑,这便是苏婉清念念不忘的沈郎。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沉痛而恳切,“此事说来话长,且关乎苏小姐身后清誉与一段沉冤。此处非讲话之所,还请大人容草民入内,细细禀告。”
沈文轩如梦初醒,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般的情绪,对门房挥了挥手:“请……请吴员外入府,到书房叙话。”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在沈府简洁而不失风雅的书房中,屏退了左右,只留吴承业、周福与沈文轩三人。吴承业从自己贪便宜买下凶宅开始讲起,将如何夜闻鬼泣、怪事频发、如何请来高僧、掘地见棺,以及周福如何认出苏婉清、讲述当年悲剧,再到如何迁葬超度,最后苏婉清如何托梦,恳求寻他、转达心意……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向沈文轩和盘托出。
随着吴承业的叙述,沈文轩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怀疑,逐渐变为巨大的悲痛、无尽的悔恨与滔天的愤怒!当听到苏婉清并非“暴病身亡”,而是为抗婚约、为他守节而悬梁自尽时,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从座椅上滑落,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
“婉清——!是我负了你!是我错怪了你啊——!”他涕泪横流,泣不成声,“我只当你……只当你嫌贫爱富,顺从父命,嫁了那盐商!我恨!我恨了你二十年,也怨了自己二十年!为何当初那般无用!为何不能带你远走高飞!我……我竟不知,你竟是为了我……受了如此大的委屈,付出了性命!我真真是瞎了眼!盲了心!婉清——!”
这位在朝堂之上从容不迫的翰林学士,此刻哭得如同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数十年的误解、压抑的情感、深埋的愧疚,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淹没。
吴承业与周福站在一旁,亦是心酸不已,默默垂泪。书房内,充满了沈文轩悲恸欲绝的哭声,一段被误解了二十年的痴情与刚烈,终于在此刻,得以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