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台上的冻土豆项链突然发出脆响。李玄策弯腰去捡，十二颗冰疙瘩在晨光中折射出菱形光斑，正巧落在井沿青砖的裂纹间。当他转动那串用缴获电话线穿成的项链时，光斑竟在北纬38°20的坐标点上凝成霜花——正是二伯当年在朝鲜战场失踪的纬度。
哗啦——
井绳绞着辘轳发出呻吟。三哥拎起半桶井水，水面上浮着的冰碴撞得蓝皮本哗哗翻页。最后三页空白纸突然蒸腾起白雾，被水汽洇出深浅不一的凹痕——是1952年二伯用弹壳刻在冻土上的密语，此刻正透过二十年光阴显影。
当年你爹在雪窝子里埋这串土豆时，三哥的烟锅敲得辘轳铁轴叮当作响，说等日头把冰碴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才能动这口井。可李玄策的指尖已抚上蓝皮本，弹壳刻痕在蒸汽里凸起，触感像摸着雪地里的弹坑。
1979年的寒风从记忆深处倒灌。十二岁的李玄策趴在井沿，看二伯把冻土豆浸入井水。冰层裂开的瞬间，电话线项链在水面投下光斑，老连长牺牲前画的作战图竟在波纹里复原。这是用雪粒写的方程式。二伯的指节敲着冰面，震得光斑里的坐标点簌簌发抖，等梧桐叶落满九十九次，雪水自会解开密码。
此刻井绳突然绷直。李玄策拽绳的手掌蹭过麻纤维，藏在绳结里的半枚褪色五角星硌得他生疼——这分明是二伯军帽上的遗物，此刻竟与蓝皮本封底烫金的五角星形成镜面对称，像被雪原与葡萄园撕成两半的军徽。
撒手！三哥突然钳住他手腕。井绳在角力中嘶嘶滑动，五角星边缘在青砖上刮出火星，溅在冻土豆项链上炸开细小的冰晶。那些冰粒在空中组成更密集的坐标网，某个光点突然钉死在北纬38°20与东经126°的交汇处。
记忆里的雪粒簌簌落下。十二岁那个冬至，二伯用刺刀尖在冻土豆上刻方程式的模样，与此刻蓝皮本上蒸腾的弹壳密语重叠。李玄策突然看清那些凹痕的规律——根本不是数学符号，而是用弹道轨迹与葡萄藤走向交织成的等高线。
二伯临走前下过死令，三哥的手背暴起青筋，掌纹里还嵌着长津湖的冻土，要等梧桐叶落够九十九次，才能把军帽上的星和本子上的星拼成整的。井绳突然崩断，半枚五角星弹进井口，砸碎的水面倒影里，1983年的李玄策看见十二岁的自己正趴在雪地里挖冻土豆。
蓝皮本封底的烫金星芒大炽。井水漫过蒸汽熏染的密语，弹壳刻痕遇水膨胀，渐渐凸起成朝鲜地图的立体模型。李玄策的指尖按上鸭绿江的位置，积雪突然从纸页间喷涌而出，裹着二十年前的钢盔、绷带与冻土豆，在井台上堆出个微缩战场。
你算不清！三哥突然抓起把雪粒撒向空中。冰晶在晨光中折射出无数坐标点，每个光斑里都晃着二伯破碎的身影——1950年戴军帽的，1953年缠绷带的，1979年握酒爵的。雪粒落地时组成更复杂的方程式，李玄策突然认出这是葡萄藤年轮与弹道轨迹的函数图。
井水咕咚冒着泡。冻土豆项链的光斑突然移动，十二颗冰疙瘩沿着方程式的轨迹滑行，在北纬38°20处撞成齑粉。蓝皮本被雪水浸透的页角突然翘起，露出封底夹层里半张泛黄的作战图——与此刻井水倒影里的立体沙盘严丝合缝。
三哥的烟杆猛地插进雪堆：九十九场梧桐雨才能化开这局，现在才下了六十三场！可李玄策已掀开井台青砖，冻土层里埋着的铁盒盖子上，赫然印着与井绳五角星残缺处吻合的凹痕。
雪粒在方程式中流动。十二岁那年的某个雪夜突然清晰：二伯把铁盒埋进井台时，冻僵的手指在盒盖上按出五角星凹槽。等两颗星合成完整的，老人呵出的白雾凝在睫毛上，就把盒里的东西撒在38°20的雪原。
此刻蓝皮本封底的烫金星芒突然暴涨。李玄策举起铁盒，残缺的五角星在晨光中投射出完整徽章，盒内陈旧的雪粒簌簌流出，遇风化作无数微缩的北斗七星。三哥突然哑了声，他看见雪粒组成的星图，正是今年冬至夜的天象预演。
井水倒影开始剧烈摇晃。1983年的日影与1952年的月光在波纹中绞成螺旋，冻土豆项链的碎冰在方程式中重组，凝成把冰钥匙的形状。当李玄策将钥匙插进铁盒锁孔时，井台下的冻土层传来连绵不绝的碎裂声，仿佛有人正用雪粒方程式叩击大地。
最后一粒冰晶坠地时，蓝皮本上的弹壳密语突然立体。纸页间腾起的硝烟与雪雾中，二伯的绷带正沿着北纬38°20的坐标线蜿蜒，绷带缝隙里渗出的不是血，而是1983年新酿的山葡萄酒。三哥怔怔望着井水倒影——九十九片梧桐叶正在二十年的光阴里同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