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煤烟黏在喉咙时，北华大学操场的铸铁喇叭炸响起床号。李玄策从双层床上滚落，迷彩服领口还沾着昨夜拉歌时溅上的橘子汽水渍。周卫国的军被叠成豆腐块，棱角里卡着半截大前门烟头——那是他偷藏半导体收音机时用来贿赂值班生的道具。
四百双解放鞋踏碎露水的声响里，教官的铜哨吹裂了秋雾。李玄策的胶鞋底还沾着皖北老家的红土，正步走时在水泥地上拖出两道赭色尾迹。队列拐过锅炉房时，他瞥见烟囱在薄雾中摇晃，像极了农药厂蒸馏塔的孪生兄弟。周卫国的腰带扣松了，金属摩擦声里混着短波收音机的电流杂音。
第三列那个戴眼镜的！教官的河南腔劈开晨雾，裤腿没扎紧，出列！李玄策低头看见自己的迷彩裤脚正吞进只蚂蚱，黄绿相间的虫翼卡在帆布褶皱里扑棱。当他弯腰解救这冒失鬼时，裤缝线里突然钻出根麦芒，倒刺勾住作训服第三颗备用纽扣——那还是弟弟溺水那年，月竹用缝纫机补上的。
食堂蒸笼喷出的白汽漫过操场上空。周卫国把搪瓷缸敲得铛铛响，铝勺刮着粥桶底捞起最后几粒米。李玄策的腌菜罐被传来传去，萝卜干在三十七个饭盆里周游列国，最后回到手里时多了片酱色的榨菜。东北来的大个子王铁柱贡献了半瓶辣椒酱，玻璃瓶身还印着辽阳味精厂特供的红字。
正午单兵战术训练，沙砾钻进解放鞋胶底纹路。匍匐前进到第三十米时，李玄策的肘部磨透了迷彩服，血渍混着煤渣结成黑褐色的痂。周卫国从医务室顺来的紫药水，在裤袋里洇出块地图状的蓝斑。当教官示范侧滚翻动作，他军帽里掉出张皱巴巴的《参考消息》，头版海湾战争的油墨蹭在脖颈，像道未愈合的弹痕。
傍晚拉歌比赛，生物系的姑娘们唱《十五的月亮》走了调。周卫国把军用水壶倒空当扩音器，壶身弹坑状的凹痕将月光折射成碎片，溅在对面女生的白球鞋上。李玄策发现领唱姑娘的红丝巾，正是月竹在缝纫社接过的同款上海章华仿绸料。夜风吹散她的发梢时，他闻见一丝敌敌畏的气息——或许来自她父亲工作的农药厂实验室。
紧急集合哨在凌晨两点撕裂梦境。李玄策摸黑打背包时扯断了尼龙绳，周卫国甩来根捆行李的麻绳，绳结处还沾着东北老家带来的黑土。四百人跌跌撞撞奔到操场，王铁柱的胶鞋跑丢了一只，月光下他染血的纱布袜踩着煤渣，在水泥地上拓出串拓荒者般的脚印。
澡堂锅炉故障的第三天，男生们在水房里擦身。周卫国的军用毛巾甩上铁丝，惊飞了晾在窗台的咸菜坛棉罩。李玄策看见他后背的晒痕拼成中国地图，黑龙江部位结着层盐霜。当王铁柱用东北腔讲起辽河冰钓的往事，屋顶渗下的水珠正沿着霉斑爬行，在墙根汇成道微型黄河。
内务检查前夜，双层床吱呀响成摇篮曲。周卫国偷藏的半导体收音机裹在枕头里，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从棉花缝隙渗出。李玄策数着上铺铁架剥落的红漆，裂纹走向竟与弟弟那封未寄出的信上字迹相似。月光切开窗棂时，漆片碎屑在搪瓷盆底聚成漩涡，盆沿裂缝里卡着根麦芒，像艘搁浅的独木舟。
结训典礼那日，四百套迷彩服晒成褪色的海。李玄策的领章被汗水腌成酱色，周卫国偷偷用钢笔给五角星描金边，墨水在棉布上晕染出个不规则的晨昏线。当校长宣布优秀学员名单时，一只迷路的斑鸠撞上礼堂玻璃，羽毛粘在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标语上，翅尖还沾着农药厂方向飘来的粉尘。
告别教官的军用卡车喷着黑烟离去时，王铁柱用口琴吹起《驼铃》。周卫国的半导体收音机终于公放，短波频率里的英语新闻与琴声缠绕，在煤渣路上铺成条无形的铁轨。李玄策裤脚残余的麦芒突然坠落，在秋风中旋成个微型气旋，最终停在那张被遗弃的《单兵作战手册》封面上——纸页间还夹着片未融化的盐霜，形状酷似皖北平原的等高线图。
（暗线：军训服备用纽扣将在1995年某次抗洪抢险的编织袋搭扣上重现；王铁柱的东北口音为2003年边贸谈判埋下语言密码；搪瓷盆裂缝中的麦芒，实为2018年出土的北华校史文物关键证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