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掸族少年因过度训练而晕厥的事件,像一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在陆小龙心中激起了持续扩散的涟漪。虽然军医最终确认少年并无生命危险,只是需要长时间休养,但这件事所带来的冲击,远非一句“虚惊一场”能够平息。
新兵们看陆小龙的眼神变了。以往的恐惧和敬畏中,掺杂了更多难以掩饰的怨恨和疏离。训练场上,他们依旧在他的厉声呵斥下拼命完成每一个动作,但那种机械般的服从背后,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压抑,仿佛所有的心气和活力都被榨干了。他们不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更像是一群被恐惧驱策的、麻木的提线木偶。休息时,只要陆小龙一靠近,所有交谈会立刻停止,气氛瞬间冻结。这种无形的隔阂,比任何公开的顶撞都更让陆小龙感到不适。他开始隐约察觉到,有些事情似乎偏离了轨道。
但他内心的那个声音仍在固执地辩护:严苛才是对他们负责!战场比训练场残酷百倍!现在流汗,总好过将来流血!我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他将这种不适感强行压下,试图用更严格的纪律和更高的标准来证明自己的正确,结果却让整个新兵连的气氛更加僵化凝滞。
这天下午,是一场高强度的综合障碍训练。新兵们需要在泥泞中匍匐爬过铁丝网,攀爬湿滑的高墙,跨越深坑,最后进行一段冲刺射击。陆小龙站在场边,脸色冷峻,秒表握在手中,如同握着生杀大权。
“快!再快!你们是蜗牛吗?!”
“动作变形!重来!”
“最后三名,今晚没有晚饭!”
他的吼声在训练场上空回荡。新兵们咬紧牙关,在泥浆里挣扎,身上沾满污秽,脸上写满了痛苦和麻木。有人手掌被铁丝划破,鲜血混着泥水滴落;有人从高墙上摔下,龇牙咧嘴却不敢呻吟,只能挣扎着重新爬起。
岩坎教官不知何时来到了训练场边缘,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默默地靠在一根木桩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目光沉静地观察着。他看到了陆小龙那近乎冷酷的专注,看到了新兵们眼中逐渐熄灭的光彩,也看到了那种建立在纯粹恐惧之上的、脆弱不堪的“纪律”。
训练结束,哨声响起。新兵们如同得到赦免般,瘫倒一地,大口喘气,连挪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陆小龙拿着记录本,走上前去,准备照例进行点评和训斥。
就在这时,岩坎走了过来。
“教官!”陆小龙立刻立正敬礼。
岩坎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狼狈不堪的新兵,然后落在了陆小龙手中的记录本上。
“成绩怎么样?”岩坎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报告教官!整体用时比上次缩短了百分之十,但个别项目动作仍不标准,尤其是低姿匍匐和攀越协调性……”陆小龙流畅地汇报着数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成果”的满意。
岩坎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等陆小龙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嗯,数据有提升。不错。”
陆小龙心中一松。
但岩坎的话并没有说完,他话锋一转:“小龙,你跟我来一下。”说完,他转身朝着训练场旁边那片安静的林间空地走去。
陆小龙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跟上。他心里有些打鼓,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走到空地中央,岩坎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陆小龙脸上。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岩坎指了指训练场方向。
“报告教官,他们……还有很大提升空间。缺乏狠劲和韧性,需要更严格的打磨。”陆小龙斟酌着词句回答。
“打磨?”岩坎重复了一下这个词,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你觉得,你现在是在打磨一把刀,还是在砸碎一块石头?”
陆小龙怔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岩坎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道:“我观察你几天了。你对他们很严格,甚至比当初巴图教官对我们还要严格。你追求极限,要求绝对服从,用惩罚和恐惧来驱动他们。短期内,成绩数据确实会上涨。”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陆小龙心上。
“但是,小龙,你想过没有?你是在把他们训练成战士,还是在制造一群只会听令行事、内心充满恐惧和怨恨的机器?”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很多时候需要士兵独自判断、临机决断。一个内心只有对长官恐惧、对训练怨恨的士兵,在失去指挥、陷入绝境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是求生,还是战斗?是会主动寻找战机,还是会崩溃、甚至逃跑?”
“真正的坚韧,不仅仅来自于体能的极限和纪律的约束,更来自于内心的认同、对集体的归属感和战斗的信念!你把他们最后一点心气都练没了,练成了一群麻木的、只会躲避惩罚的行尸走肉,将来到了战场上,他们凭什么为你、为SNLA死战到底?”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砸得陆小龙头晕目眩,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教官,我……我只是想让他们更快变得强大,我不想看到他们将来因为训练不足而死在战场上……”
“我明白你的初衷。”岩坎打断了他,眼神锐利,“但方法错了。过犹不及。严厉是必须的,但没有分寸的严厉,就是摧残。领袖的权威,不仅仅建立在让人恐惧的能力上,更建立在让人信服、愿意追随的魅力上。”
他走近一步,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你要学会看人。每个人的极限不同,承受能力不同。有的人需要鞭策,有的人需要鼓励,有的人需要具体的指导。一味的高压,只会压垮那些有潜力但暂时落后的人,比如那个晕倒的掸族小子。他可能体能是差一些,但他对丛林熟悉,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韧劲,好好引导,未必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侦察兵。可你的方式,差点直接把他练废了。”
“真正的领袖,眼里不能只有冷冰冰的数据和标准。他要能看到活生生的人,能看到他们的恐惧,也能看到他们的潜力;要懂得施加压力,也要懂得在关键时刻给予支撑和鼓励;要让他们怕你,但更要让他们敬你、信你,愿意把命交给你!”
岩坎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陆小龙心中那个被固执和模仿所封锁的盒子。他回想起自己刚入军校时,对巴图教官的恐惧和怨恨,也回想起岩坎在秃鹫谷任务中,虽严厉却总在关键时刻给予明确指令和掩护的可靠。他意识到,自己只学到了前辈们冷酷的表象,却忽略了那冰冷外壳下,对战士生命负责、对胜利负责的深沉内核。
“我……我错了,教官。”陆小龙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这一次的认错,不再是基于服从,而是源于真正的反思。
岩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一些:“认识到就好。你还年轻,第一次带兵,难免会模仿,会走极端。记住这次教训。带兵不是驯兽,是淬火。火候太重,钢会脆;火候太轻,铁不成钢。其中的分寸,你需要慢慢琢磨。”
“是!教官!我一定改!”陆小龙抬起头,眼神中之前的偏执和冷硬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和急于纠正的迫切。
“回去吧。”岩坎挥了挥手,“想想明天该怎么和他们说话。权威不是靠吼出来的,有时候,一句肯定的话,比十句骂人的话更管用。”
陆小龙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他的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紧绷,反而有些沉重,充满了思考的重量。
回到新兵营地,他没有立刻解散队伍,而是让那些依旧瘫倒在地的新兵集合。新兵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恐惧地看着他,不知道又要面临怎样的惩罚。
陆小龙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张沾满泥污、写满疲惫和畏惧的脸,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他们。他看到了那个手掌还在渗血的少年,看到了那个摔倒多次却始终咬牙爬起的矮个子,也看到了人群中几个眼神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不甘和倔强的人。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却少了许多冰冷:
“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
“你们……很辛苦。”
简单的两句话,让所有新兵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陆小龙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这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生疏体验:“刚才……岩坎教官找我谈了话。他说得对。我对你们……太苛刻了。”
他目光扫过那个手掌受伤的士兵:“你,结束后去找军医处理伤口。”
又看向几个训练中虽然落后但始终没有放弃的新兵:“你们几个,毅力不错,继续保持。”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从明天起,训练计划会调整。我会更注意每个人的情况。但你们也要记住,现在的苦,是为了将来在战场上能活下来。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们自己,为了你们想保护的人。”
“解散吧。好好休息。”
没有预想中的斥责和加练,反而听到了从未有过的、近乎道歉和肯定的话语。新兵们面面相觑,呆立在原地,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陆小龙转身离开,他们才慢慢反应过来,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队伍中弥漫开来,有疑惑,有惊讶,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封开始融化的迹象。
陆小龙没有回头,他知道改变需要时间。但他心中已经下定决心,要努力成为一个像岩坎那样的领袖——既是一块淬火的坚铁,也能在需要时,成为指引和支撑的火炬。这场来自岩坎的及时提醒,如同一场甘霖,浇熄了他心中因急于求成而燃起的偏执之火,为他未来的枭雄之路,校正了第一个至关重要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