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港】
夜晚的深海墨蓝近黑。在混战中起火的游轮是附近唯一的光源,如同一座燃烧的、正在倾覆的黄金监狱。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型的救生艇悄悄带走了早已被人遗忘的“饵”。
救生艇上,羽田家的管家沉默地划着船,游轮跳动的火光与夜色带来的浓重阴影在两张脸上交替,一张泪流满面,一张奄奄一息。
真正的羽田秀吉握着羽田康晴的手,远处的爆炸声、枪声、尖叫、哭喊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近处养父粗重、带血沫的喘息声,以及海浪拍打救生艇船舷的、冰冷的“哗啦——哗啦——”。
蕾切尔浅香已经尽力保护羽田康晴,但在她自顾不暇的情况下,羽田康晴的腹部依旧被流弹击伤。羽田秀吉笨拙地用手按住那个不断涌出温热鲜血的伤口,可羽田康晴的生命力已经无法重焕生机。
“父亲……坚持住,很快就……”羽田秀吉的声音在海风的裹挟下破碎不堪。
“停下吧,不要白费力气了,秀吉,让我好好看看你。”羽田康晴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衰败的蜡黄。他艰难地抬起手,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攥住养子按在自己伤口上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
“你们家三兄妹里,你是唯一长得像你父亲的,性格也和你哥和你妹妹完全不同,当初你妈妈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一是因为怀着你妹妹没有精力照顾你,二就是想给你一个不一样的人生,结果我们还是把你拖下了水......对不起。”
羽田秀吉摇着头,泪水随着动作从他脸颊上甩落:“别说了,父亲,别说了......”
“不,让我说完吧,以后也没机会说了。”羽田康晴难得说话没有喘息:“十七年前,为了追查浩司和阿曼达的事让你们兄妹三个失去了父亲,现在因为冲动,我又把你母亲卷了进来。我亏欠你们一家的东西太多,或许我不该把你卷进来,可现在这件事已经不能因为我的意志而改变。”
“你身上留着赤井家的血,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羽田秀吉哽咽:“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
“秀吉,相信自己,你一定可以做到的。”羽田康晴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有恳求,有未竟的野心,还有一道名为责任的枷锁:“替你父亲报仇,也替我和浩司……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父亲的话。”
“——答应我,秀吉!”
就在这一刹那,羽田秀吉看着养父因失血而涣散的瞳孔,看着他身后那片吞噬了一切的大海,一种尖锐的、冰冷的愤怒猛地刺穿了他所有的恐惧和悲伤。
——凭什么?
他的大脑皮层因过度活跃而发热,将眼前的阴沉的海扭曲成舞台上花花绿绿的荒诞场景。
不同于赤井秀一对亲生父亲的执念,羽田秀吉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赤井务武的长相,留存在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还是幼时他们一家在英国某个剧院看莎士比亚。
可那天的话剧还没看完赤井务武和赤井玛丽就因为任务提前离开,大哥全程昏昏欲睡,他却记住了离开前的舞台上的场景——
穿着沉重盔甲的、属于哈姆莱特生父的鬼魂唱道:
【听着,听着,啊,听着!要是你曾经爱过你亲爱的父亲——】
【你必须替他报复那逆伦惨恶的杀身的仇恨!】
而现在的他就和哈姆莱特的第一反应如出一撤——他只想大喊:
上帝啊!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构筑了一个充满秘密和危险的世界,将他排除在外,然后在他享受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时,让他成为这个世界的继承人和清理者!
复仇、复仇......复仇到底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他复仇!爸爸、小妹,现在是养父,为了复仇,他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就算他能够复仇成功,然后呢?爸爸能回来吗?养父和小妹能复活吗!他的平静生活能回来吗!还是只会多一对破碎的情侣,让恨意再度循环?
——我亲爱的养父、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家人,你们有人在乎过我的感受吗?
你们真的爱过我吗?如果爱过,为什么你们拉着我的手,要把已经爬到岸上的我,重新拖回这片漆黑冰冷的海水里?
羽田秀吉的嘴唇翕动着,这些刻薄的话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看着养父那双逐渐失去光彩、却依旧固执地望着自己的眼睛,最终还是挤出了一个字。
“好。”
羽田康晴似乎笑了一下:“可以,叫我一声‘爸爸’么?浩司小时候就这么叫我,叫父亲还是......太生疏了。”
羽田秀吉张了张嘴,隐秘的恨意让他无法在刚刚强迫自己放弃平凡生活后对强迫他的人诉说温情的话语,而羽田康晴也等不到了。
老人的瞳孔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给他一个笑容,却只扯动了嘴角的血沫:“抱歉,你的安稳人生......还是被我们毁掉了。”
——或许,也从来都不存在。
他的手无力地滑落,最后的话语散在海风里。那只曾给予羽田秀吉温暖与支撑的手彻底垂落,敲打在救生艇的船舷上,发出一声轻微又惊心的闷响。
背后燃烧的庞然大物正在发出的最后悲鸣,羽田秀吉僵在原地,好似被抛入了一个没有边界、也毫无规则可言的灰色地狱。复仇的火种连同冰冷刺骨的恨意,被强行塞入他手中。
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