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细白的糯米粉尘还在温暖的空气里缓缓飘浮、沉降,如同微型的天河,散发着清淡而纯粹的米粮香气,沁人心脾。周振华和高红梅对坐在方桌两边,手里正包着最后几个汤圆。桌角的粗瓷大碗里,已然煮好的汤圆圆润洁白,像一群胖乎乎的白鹅蛋,安静地半浸在清澈微浊的汤水里,随着偶尔的桌面震动而微微晃动,散发出的热汽氤氲缭绕,与芝麻糖馅的浓烈甜香交织在一起,构成冬夜里最诱人的温暖符号。
高红梅满足地小口咬开一个,小心翼翼地将那烫嘴却诱人无比的流沙馅料吸入嘴中,享受着那香甜滚烫带来的极致愉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眼,看向对面沉默包着汤圆的丈夫,好奇地问:“振华,你说这汤圆,到底是怎么来的?好像打记事起,逢年过节、心里头馋点甜滋滋软和和的东西了,家里大人就会搬出糯米粉,炒香芝麻花生,包这个吃。这东西,好像自古就有?”
周振华将手里刚刚捏拢收口、搓得光滑滚圆的一个汤圆轻轻放在撒了干粉的盘子里,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感。他抬眼,目光似乎并未聚焦在妻子脸上,而是透过了眼前袅袅升起的热气,穿越了昏黄的灯光,投向了更久远、更模糊的时光深处。
“这东西,年头不短了。”他声音平稳地开口,像在叙述一件田间庄稼的生长节律般平常的旧事,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笃定,“有明确记载,老早以前,宋朝那会儿,市井民间就已经开始流行做这个吃了。那会儿不叫现在这名儿,叫法更形象,叫‘浮圆子’。”
“浮圆子?”高红梅觉得这名字既直白又透着股古雅的生趣,忍不住重复了一遍,“为啥叫这个?听着怪有意思的。”
“嗯,”周振华微微颔首,解释道,“就是因为这东西生的时候沉甸甸,扔进滚水锅里煮,它先沉底,等里头滚烫了,熟透了,就会自己浮起来,在水面上滚来滚去,圆溜溜的,所以古人就管它叫‘浮圆子’。这名儿取得实在,一看就明白。”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古人观察入微和生活智慧的认同。
“后来朝代更迭,到了明朝,南北叫法就渐渐分开了,花样也多了起来。”他继续道,如同翻阅着一本无形的历史书卷,“北方人多叫它‘元宵’,看重的是‘上元节’(元宵节)吃它的习俗。做法也不全一样,北方不少地方是馅料沾水,在干糯米粉里来回滚,像滚雪球一样摇出来的,所以叫‘摇元宵’。咱们南方,大多还是像咱们这样,用水磨糯米粉揉面包馅,习惯叫‘汤圆’、‘汤团’或者‘水圆’,顾名思义,水里煮的圆子,本质意思差不多,都是图个团圆圆满。”
高红梅听得入了神,手里捏着半个汤圆都忘了吃。她没想到这自小吃到大的寻常甜食,竟有这么古早的来历和南北差异。“就因为是圆的,好吃,寓意好,所以就这么一代代传下来了?”她追问道,觉得这里面应该还有更多故事。
周振华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笑意的神情,灯光在那深邃的眼底微微跳动:“也不全是。好吃、形圆自然是根本。但能成为一个这么普通的习俗,背后往往都有些故事。还有个流传颇广的说法,跟汉武帝时候一个叫东方朔的聪明人有关系。”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上了一丝讲述古老传说的韵味,慢慢将那个关于东方朔巧计救宫女元宵,并由此让正月十五吃汤圆(或元宵)、闹花灯成为习俗的传说,用他特有的、简洁却清晰、不带过多渲染的方式娓娓道来。
他讲到汉武帝的威严,讲到宫女元宵无法回家团圆的凄苦,讲到智者东方朔的怜悯与机敏,如何利用“火神君焚烧长安”的谶语和“正月十五夜晚红灯笼”的破解之法,既保全了皇帝的面子,又巧妙地制造了机会让元宵与家人相见,最终皆大欢喜。他没有使用夸张的语气或手势,但故事里蕴含的智慧、机巧以及对团圆圆满的朴素追求和人情味,却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充满了感染力。
“……所以,在这传说里头,最初做这吃食,是为了化解一场无妄的灾难,也是为了成全一份最普通的骨肉团圆之情。后来相沿成习,正月十五吃它,点花灯,闹元宵,图的就是个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的吉利。这圆溜溜、甜滋滋的吃食,就成了这份念想的寄托。”
高红梅听得眼睛发亮,她显然更偏爱这种带着温度、充满人情味儿和生活智慧的故事,比单纯的历史记载更让她心动。“原来是这样!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怪不得总觉得吃汤圆的时候,心里头总是暖乎乎的,不光是嘴巴里甜,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在里面。团团圆圆,平平安安……这念想,真好。”她看着碗里剩下的几个白胖滚圆的汤圆,觉得它们仿佛一下子被注入了灵魂,不再仅仅是果腹的甜食,更轻盈地承载着一份来自古老岁月的美好祝愿和人间温情。
“嗯,”周振华点点头,用最朴素的话语做着总结,“说白了,这东西最开始,也就是人们琢磨出来的一种好吃又顶饱的巧食。后来一代代人过着过着,就把对好日子的盼头、对家人的牵挂、还有对平安顺遂的祈求,都加了进去,又编出些故事来赋予它意义,慢慢地,就成了习俗,成了传统。这圆的形状,甜的馅料,说到底,就是盼着日子能过得圆满,能过得香甜,能像这汤圆一样,外面或许平常,里头包裹着的,都是实实在在的甜头和盼头。”
他说着,也舀起一个温热的汤圆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那软糯黏滑的口感,那喷香流沙的芝麻甜馅,那熟悉的滋味,似乎也因此沾染了几分岁月的厚重和文化的绵长,吃起来,更觉滋味丰富,意蕴深长。
高红梅心生感慨,看着碗里汤圆,又看看对面沉静的丈夫,轻声道:“这么一想,手里这碗平常的汤圆,还真是不简单。它既是能填饱肚子、满足口舌之欲的实在粮食,也是咱们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念想和盼头,里头藏着过日子的智慧和心愿呢。”
窗外,月色如水,宁静地洒遍沉睡的村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屋内,灯火温暖,映照着夫妻二人平和的面容。一碗再普通不过的甜汤圆,因了一段跨越千年、融合了历史记载与民间传说的由来,吃在嘴里,便更觉滋味悠长,回味无穷。那香甜软糯里,不仅有着粮食的温暖,更蕴含着人间烟火的温情、世代相传的智慧以及对美好生活最朴素而永恒的向往。对于周振华和高红梅而言,今夜这顿夜宵,已不仅仅是满足口腹之欲,更悄然成为了一次与古老传统文化和其中美好寓意的温柔连接,让这平凡的冬夜,也镀上了一层温馨而深远的暖光。